上午突然接到电话,羡林先生一个多小时前在医院逝世了。听到这个消息,我一下惊呆了:这真是没想到的事。再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是先生九十八岁的生日。大家都以为,不只是九十八岁,以先生的身体状况,活到一百岁,看来也没有什么问题,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就走了呢?最近一直没能抽出时间去医院看望先生,总还在想,七月底或八月初去,一并祝贺先生的生日,也来得及。我总以为还有时间,现在晚了。这是我的错误,一个现在看来不可原谅的错误。 第一次见到先生,是三十年前,我那时从四川到北京大学念研究生,先生是我的导师。此前我没有见过先生,实在地讲,当时我的见识很有限,虽然考研时选了先生作导师,对先生的了解并不多。到北大后,跟随先生学习,才逐渐知道先生是一位大学者,学问之大,远远超出我的想象。从1979到1982年,三年之间,我在先生的指导下,念了硕士研究生。然后留在研究所工作,跟先生在一个研究室。再后来,从1983到1987年,又继续在先生的指导下,念了博士研究生,这中间还是一直跟先生在一个研究室,一个研究所,一个系。从学习、工作和生活上讲,三十年来,先生对我这样的一位驽钝的学生的教导、关怀、扶助和奖掖,真是无法计量。现在先生走了,我又到哪里去找这样博识,这样慈悲的老师呢?师恩如父,我无以回报。想到这里,真是悲从中来! 我的思绪有些乱,三十年来先生给我的教诲,我跟先生的谈话,还有过去读过的先生的书,先生的文章,还有很长一段时间里,常常在先生家里,帮先生处理一些事情后,先生让我跟他一块吃饭,那时先生家的老祖还在,那时还有师母,三位长者,都是一样的和善,一样的慈祥,一时都想了起来,但不知道该从哪里讲起。一般的话,大家都讲过的话,似乎也不用我再多讲。我只是想说,先生的很多地方,也许没有被人完全理解。例如先生的学问,到底有多少人明白究竟呢?还有,在最近些年的一片辉煌之下,先生的心绪呢? 先生在学术上取得的成就,可以讲的太多,很重要,但我觉得也许还不是最重要。我体会最深的,是先生爱这个国家,爱这个民族,爱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民,爱我们这些已经不年轻或年轻的学生。我想起先生曾经跟我讲他留学的经历,讲他当年怎样从德国回到中国,他在北大的经历,包括文化大革命,中国的过去,中国的今天,中国过去几十年的变化,他个人的经历怎么跟国家的命运相联系。他希望的总是,中国怎样能够强大,中国的学术和教育,怎样能够真正进入世界的前列。这些,大概是像先生这样九十多年前一个贫苦人家出身的孩子,由于天分和个人的努力,以及一些机缘而最终成为一位大学的教授,一位学术上的大师,必然会想到的。我的印象,这些年一直住在医院的先生,经常挂念的,其实还是这些。先生在最后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所关心的事情,也都还是这些。几个月前,我最后一次去看他,他向我打听的,主要还是外面世界学术新的动态,新的发展。本来计划在这个月末去看他,正好告诉他一些新的消息,尤其是他多年来一直关心的西藏梵文贝叶经的研究,我们的几位研究生最近在这方面的研究中取得了一些很好的成绩。可是现在一切都晚了,真让我追悔莫及。 先生走了,先生不会再回来。我心中悲伤。只是突然又想起先生经常提到的陶渊明的一段诗句: “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 这一段诗,先生说,他一直很喜欢。先生自己,也常常吟咏。如果是这样,先生也许走得是安心的。 (王邦维:北京大学教授,北京大学东方文学研究中心主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