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渊雷先生百年诞辰刚过。我曾经的同事季聪来电话,谓受其公子、著名画家苏春生先生的委托,为渊雷先生纪念文集组稿,催促我也写一点文字。 当然。这是我的荣幸。 静下心来,合上眼睛。怀想上个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我所习见之苏渊雷先生,酡红的颜面掩映萧疏银发,一口吴侬软语,典故迭出,听他说话,仿佛书香四散,酒人未至,却万物陶醉。是的,君子如玉。没有比这更贴切的语言,能摹状苏老先生在短短十来年间的片断接触,给我留下那美好温润的印象了。深留我心中的那些暖烟往事,此时冉冉升起。 暖烟之一 苏渊雷先生有着极为传奇的过去,是在我们上学时候就知道了的。当时的华东师大历史系78级,才子云集,发起成立了“青年史学社”。大概是1981年,大学三年级,记得是周末,青年史学社办讲座,讲座教授就是当时名动文坛,刚从老家浙江平阳被请回学校不久的苏渊雷先生。 我听学兄们说,这位老先生十分了得,早年参加学生运动入共产党,1927年清共大屠杀被捕入狱,坐6年牢,却在牢里大读了6年书,经纶满腹。出狱后交游天下,渐臻诗书画三绝,且在重庆开钵水斋,为中共秘密据点;到共产党坐天下时,他却成了“右派”,流放东北边城十数年,耳顺年到,退休回家乡农村隐居。实在是明珠璀璨,自埋不得,被当地企业争相聘请,现在又由华东师大礼聘到历史系、史学所做教授,绝顶聪明,奇士一位。 演讲的那天下午,本来预定时间是1点半,可1点半已过,却见讲席仍然空着。史学社派同学去催请,大家引颈而望。忽闻一声:来了来了!我定睛看去,只见一位个子颇矮的小老头,着一件最普通不过的蓝色旧中山装,花白头发,酡红着脸膛,慢悠悠地在权作讲坛的课桌前落了座。时过28年,讲座名称已然忘却,可主题一定有关古典文献。我清楚地记得,老先生一开讲就解释什么是经,谁人所作。为了让我们方便记忆,他讲了个故事,其中一副对子,令我终身难忘。大致说,某乡村有秀才教私塾,一天有位名士路过,听私塾书声朗朗,小孩们有口无心地大念“临财母狗得,临难母狗免”,认为塾师冬烘,误将《礼记·曲礼》中“临财毋苟得”的“毋”为“母”,将“苟”为“狗”,便走入村塾,对塾师道:“我有一联,你能对乎?”塾师回道:“请说吧!”于是名士以刚刚所听到的错句,作一上联曰:“礼记一篇无母狗”,哪知塾师却是个饱学的人,知道他故意讽剌,稍加思索,即吟道:“春秋三传有公羊”。公羊是复姓,即指给《春秋》经做注释的作者之一公羊高,另二位先生是左丘明、谷梁,所以“三传”是指《左传》、《谷梁传》、《公羊传》。 苏老夫子一口家乡话,声细而语调悠长宛转,初听仿佛唱戏一般,完全摸不着头脑。可是一到看他的板书,一手漂亮的行草,如同作画,立即把人的心神提摄了起来,随他的字想他的语意,很快就进入状态。待到夫子将“礼记一篇无母狗春秋三传有公羊”两排字竖写出来时,课堂笑声四起。 接着,老先生又大写两个字“飞白”。他解释说,“飞白”原是书法绘画中的一种手法,后来借作修辞之用,“白”为“别”、“错”之意。将有错之词将错就错地对举使用,就成为对联撰作中的一种修辞方法,比如这里的“母狗”与“公羊”,对得绝妙。后来,板书上又多了“狮子吼”、“恒河沙数”等等的佛教名词。 他讲啊讲啊,好比一个武侠,使枪弄棒,如入无人之境。自小读书,直到大学,我从来没有看到听到如此出神入化的讲课情形与内容。慢慢地,那个小老头的形象不见了,最后如何结束我也完全不记得。只衷心敬佩,端得是一位白发红颜的饱学高人! 后来得知,那天老夫子因中午喝酒,多贪了一杯,故而迟到。他是在熏熏然的状态下,为我们开讲了近两个小时。 暖烟之二 1985年,我从史学所研究生毕业,留校进出版社做编辑。那个时候编辑工作考虑的问题比现在单纯,不过却有意思得多。每周坐班三天,想要到图书馆的话尽请去。每年工作量60万字,到80万字就封顶,不许多看。我有大量的时间与作者盘桓,与书籍盘桓,与有学问又谨慎执笔的老先生们盘桓。苏先生是自己系所的老师,自然要去组稿,更何况他是一个如此有趣味的大侠(当时我心里就是这样称呼他)。 从编辑的因缘上看,我只执编了他的《中国思想文化论稿》,不过和他约的稿却有两部,一部是《中国史籍举要》,这是他主动提出要写的。那天他让我去,给我两张16开的绿格文稿纸,上面用蓝墨水钢笔字竖写着书名,以及一、二、三级标题的内容。因太爱老夫子一笔风神潇洒的字,我把那两张纸宝贝似地藏着,搬了4次家也没舍得丢,今年年初,书房调整翻理旧书刊时还见着,这次要写关于他的文字再找,却遍找不见了。不过这本书他并没有写成,之后大概一两年吧,我一次次问他书稿什么时候可以交,他告诉我,杂事太多,也没有人能帮忙,零碎的东西凑起来没有意思,决定不写了。不写了就不写了,当时的我觉得很自然,老师没有时间,不再想写了呗。 接着,苏先生说,要写《中国禅宗史》。这下我激动了。他自己就如同一个得道的传灯!由老夫子来写,真是天人合一,再般配不过了。我忙忙地向老夫子要允诺,他爽快地应承,在自己学校出版此书。 这是一件令人长长太息的事。到底,苏老夫子也没有能把这部我想像中流光溢彩的书写出来。他经常摇着头说,我太忙了,没有时间;也曾经充满信心地对我说过,可以找到帮手,得了5万字,又得了几万字,快了,一半了,15万了,20万了……直到我欲言又止,不忍心再问。最后,他进医院,我再也不能和他说这些话了。 我想,社会上比我有资格关心此书的,大有人在。比如当时消息传出,就不断有其他出版社想要出这本书。一次在老夫子的家,我与师兄不期而遇,当着夫子的面,我一贯很尊敬的师兄,强硬地要求我放弃这部书稿。可是苏老夫子,他一定是觉得既然答应在前,就不能随便失去信用;更何况是自己学校的出版社。就在我内心惶恐委屈不知如何回应的时候,他谁也不看,对着远方,非常轻柔而清晰地说,“这本书稿,我是给她的。”只一句。当时只道是平常。现在回想,生活在自己的母校与老师身边,是多么幸福的事。 那时,许多老教师的家安在师大一村,苏老夫子和我念研究生时的导师之一吴泽先生住同一幢房,还有两位导师袁英光教授和杨廷福教授,以及更多的教授,都在那里比邻而居。我是个路盲兼数字盲,从来记不清门牌号码,只看景物特征。苏先生家门前有两棵高高的棕榈树,就是了。很多时候,临时想到要上哪家,拔起脚来就去了,有时连个电话也不打,甚至会自自然然地留下来“用饭”。所以,当有些事情要追想发生缘由时,居然是没有的。 这里我把有深刻印象、与老夫子的两次共餐写出来。 苏老先生《中国思想文化论稿》,是杂稿,那时没有电脑,全是手写稿与铅印字,笔迹不一,老夫子虽自己修订过,还是免不了有拜读过程中问题的请益。一次不知是什么原因,就留下吃便饭。那天夫子讲得高兴,拿来一盘黄澄澄的枇杷飨我,并给我说了一个枇杷的故事。说,中国字含义最丰富有趣,也最容易出差错。比如这枇杷,和它同音的词,你能说出多少?我说,乐器的“琵琶”,还有像声词“劈啪”。夫子颔首,说,你做编辑,第一要能读书,善识文,最不可让错别字泛滥。比如枇杷。明人有笔记,其中一则是《琵琶结果》——他以手蘸茶,把这四个字写在桌上——说,某人富,却不学无术,献枇杷果与县令,帖书却将“枇杷”错写成“琵琶”,满城皆笑,遂被诗人以诗嘲之,诗云:“琵琶不是此枇杷,只为当年识字差。若使琵琶能结果,满城箫管尽开花。”他又做了一个吹箫的样子,不由我看得笑起来,请求老先生把这首俏皮的打油诗写出来给我,说,要把它背下来。 如今我自己也做了老师。编辑专业每一届新的学生,从此都能再得当年夫子授予的诗义恩赐。 那是一个初夏的日子吧。我又顺脚到得先生家,正逢史学所的刘寅生教授也在。苏老夫子心情不快。刘教授临走示意我留下来,陪老师用饭。我那时是真懵懂,遇到这种情况,根本不晓得如何为老师解脱,只是不错眼珠地看住老师。我的不安一定被老师发现了。老夫子自己把菜端上桌子,有板有眼地告诉我,“今天,给你吃一只好菜。”等菜全部放上,老师也开始斟上酒,——他自己喝酒,叫我吃饭。我疑疑惑惑地问:“苏先生,那只好菜在哪里呀?”老夫子居然从一碗乌苏豆(煮蚕豆,我家从小就称“乌苏豆”)中夹起一只豆,告诉我,就是这只菜,它叫“独脚蟹”,你看它头上一只角翘起来,是不是独脚蟹?下酒是最好了!我们乡下这就是好菜,名菜,你尝尝,味道好得很。我点点头,去夹了吃,恩,果然是很酥很酥。接着,老夫子起身进里间,拿出来一个小黑盒子。我问这是什么?老夫子说,我们放一盘佛学大师星云法师的演讲来听。你也听听,比你喜欢的歌还好听。他告诉我,星云法师是何等样有学问、能精进的人物,他的演讲是什么,好处在哪里。他喝一口酒,放下杯子聆听录音,面色平和,仰脸,眯眼,远望。 暖烟之三 上个世纪90年代,在我先生公派去日本东京大学做客员研究员时,我也申请一桥大学社会学部去自费念了两年研究生。5月,走之前,曾去每位老师家一一辞别。到得苏老夫子家,师母招呼坐下,又唤我,小陈,家中地方还是小,你们苏先生作画摊不开,就在天井里砌墙搭一塑料瓦篷,天热了,里头闷得很,你们要叫他注意休息,别老做这些事情停不下来。正巧刘寅生教授又在,他是才气清高的中古史教授,与苏先生往来较多。他看苏先生关切地问东问西,遂提议道:你负笈东瀛,有志于学,大是好事,让苏先生送你幅字,为你壮行吧!我惶恐道,不不,我怎么能劳动苏先生做这样的事。不料刘先生和苏先生已经动手找纸,叫我研墨。我看着师母,不敢动。师母笑眯眯地说,没有关系,你去外国读书,送字是应该的,苏先生喜欢写,就让他写。刘教授应声道,苏先生在日本很有名气,他的字画在那里是大受尊崇的,你好好宝藏。假如要救急时就可以去卖他的字,可以得很高的价钱啊。你仔细看着,先生如何写字,怎么布局盖章,这都是学问! 我听两位在商量,写什么好,最终决定“写那首常写的”。刘教授让我学他的样,两个为苏老夫子一右一左压住纸端。老夫子端立纸前,凝神举笔有数秒之久,然后弯腰,上下比照一下,运笔开写。只见他舔墨,悬腕,气韵流转飞书直下,刘教授在旁击节咏赏,时时如观京剧艺术,在夫子笔锋挫顿之时,叫一声:“好!”然后在夫子舔墨时,示意我再轻轻而平正地助他往上移纸。我觉得,夫子写得好,刘教授的修养烘托也好,一路眼花缭乱,大气不敢喘地看完。要盖章了,两位用手比划了一下,这里那里,不要歪斜,然后就看老夫子拿章沾足印泥,一下盖了上去。我恰看见纸有皱褶,未及张口,被刘教授用眼神迅速制止。待苏先生用力压着数秒后将章拿开,一枚红红的印花端端正正、鲜艳夺目地呈现,两位先生似乎都松了一口气。刘先生才对我说,盖印章是结体,有补白作用,书画作者都非常看重这最后一关,不可以泄气,更不可以打扰。 苏老夫子为我把全诗吟哦一过。忽然,他问道,你爱人已先去了日本?我说是。他立即说,那我应该再为你写一幅,先前落款是送你的,这幅送你们夫妇。夫妇团圆,夫妇相随,是大事,也是好事。来,这次写我拿手的。果然,这次老夫子写得更快,连纸也不要我们移,从上到下,摇首掣腕,写得兴起,其中一个字,叫我“过来仔细看!这个字我自己最得意,啊,是我写得最好的字”——这是一个“满”字。我欢笑着对老师说:真好看啊。怪不得诗书画艺术是相通的!夫子师母笑容满面,刘教授也笑容满面,一室如春。 这两幅墨宝,是我永远的宝藏。老师说,夫妇团圆,夫妇相随,是大事,也是好事。 苏老夫子故世之后,有感于他的学养和守信,我曾经先后两次向学校出版社提出为他出文集的想法,然彼时因缘未足,不了了之。离开母校6年之后,我在《中华读书报》上终于读到了母校出版社为老夫子出版全集的报道,这是多么令人宽怀的消息。 人与世间的缘分,总有了断的一天。有人了断得恶而短,有人绵延得善而长。如苏老夫子者,百年甚或千年之后善缘仍在,也未可知。夫子一生,当时代变迁之剧,有多少人世家国的隐衷与沉痛。然苍苍莽莽铺盖了嶙峋山岩,逼退污浊与混乱,就依凭这自许清高,鄙视庸俗的葱茏绿意。今天,纪念苏老夫子诞辰100周年,眼前又浮现出阳光下他闲闲雅雅、鹤发童颜的声容。我所想到的是: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