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主持“新高中中国文学课程.唐代文学专题”讲座。备课期间,注意到李白《蜀道难》、杜甫《登高》两首名作的一些问题,颇有趣味,分享如下。 A、“蜀道有多难?”─标准答案,当然是“难于上青天”,这是作品开宗明义的立论,如此答题,万无一失。如果再周详一点,蜀道之难还可以区分为:一、传说史传记载蜀道之难。例如:“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二、从行人之嗟叹反映蜀道之难。例如:「“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三、从自然物象反映蜀道之难:“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 但是,若配合李白其它作品以及盛唐时人来往西蜀的材料,蜀道之“难”,其实是充满疑点的。 第一,李白长年居蜀。他自五岁起居于四川绵州昌隆县(今四川江彰县),到二十六岁离开四川。期间未曾述写蜀道之难。第二,从李白去蜀、玄宗入蜀、杜甫入蜀、去蜀等材料,不见得蜀道艰难若此。第三,李白出蜀之时,有还蜀心愿;出蜀之后亦多次抒发思乡之情。当中情怀与“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的观念明显相异。因此,《蜀道难》的“难”,有可能不是实写,而不过是引述传说,或者是记述心情。 如何证明这个假设呢?我们可以从李白早年论蜀的诗歌得到左证。 举李白开元十四年(726)的四首作品为例,描述西蜀美好风光和表达还蜀心愿的,有“蜀国多仙山,峨眉邈难匹……平生有微尚,欢笑自此毕”(《登峨眉山》)、“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峨眉山月歌》)、“春水月峡来,浮舟望安极。正是桃花流,依然锦江色”(《荆门浮舟望蜀江》)、“我在巴东三峡时,西看明月忆峨眉……一振高名满帝都,归时还弄峨眉月”(《峨眉山月歌送蜀僧晏入中京》)。可见,李白对四川景物和去蜀、还蜀的态度因时而异。 那么,何以《蜀难道》极力描写蜀道之“难”呢?我推测原因有三:第一,李白此作沿袭相和歌词《蜀道难》旧题的写法。以古蜀国的神话传说为背景。《宋景文公笔记》载:“蜀人见物惊异,辄曰噫嘻口戏。李白作《蜀道难》,因用之。”指出了这方面的承传。第二,《蜀道难》旨在通过写蜀道之难,突出蜀道之险,有鲜明的政治寓意。证据当然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一句。第三,“入蜀”有贬谪之意。因此蜀道之难,也状写了行人颓唐的愁绪。李白《送友人入蜀》有“见说蚕丛路,崎岖不易行……升沉应已定,不必问君平(按:严遵,卜者)”一句,正是表达这个意思。 从上述可见,蜀道之难并非实写,而是借古事,意今意。胡震亨认为此作“言其险,更着其戒”,大概可为定说。 B、《登高》有多高?─据李辰冬《杜甫作品系年》、陈贻焮《杜甫评传》考证,《登高》写于大历二年(767)秋天,这时杜甫相约吴郎重阳登高,吴郎爽约,因此老杜只好登台独酌。这年,杜甫居于夔州东屯。东屯就在今天白帝城─白帝镇附近。东屯的位置刚好在东溪河、青莲河汇合处的西面。形势好像英文的“Y”字。“Y”字的左上方是东溪河,右上方是青莲河,东屯在“Y”字的左边,下面的直线就是东瀼(后来叫草堂河),东瀼下面就是长江了。 考虑到杜甫这次登高仅一天往还,年纪又有五十六岁,而且杜甫同时期作品有“重阳独酌杯中酒,抱病起登江中台”(《九日五首》)一句,似乎老杜这时身体不很好,不可能攀山越岭。综合诸般因素,杜甫登高之处只可能是东瀼东边的赤甲山、西边的马岭、或者北面的麝香山。我查考了今天东屯的等高线地图和卫星图,发觉地势和杜甫当年所居地相去不远。东屯周边的山岭最高不过八百米,一般山头高度约四百至六百米,显然不是崇山峻岭。 综合上述,可见杜甫所登之处其实不高。《登高》之雄壮,从自然景貌而言,主要是缘于东屯群山折迭错聚、林木萧瑟、支流汇合的汹涌态势。 C.《登高》缘何孤单?──“百年多病独登台”向被视为杜甫名句。但是,杜甫这时是否孑然一身,穷酸潦倒?──倒也不是。 写作《登高》时,杜甫妻儿俱在,有完整家庭,而且仅以大历二年春天至秋天为限,杜甫与亲朋的交往实在不少。例如友人王十五与杜甫为邻、春夏之交老杜与胞弟杜观团聚、夔州都督柏茂琳与杜甫相善、与孟家兄弟识和交往、薛姓友人与新妻来访,等等。这时杜甫的寄赠酬唱作品也不少。再者,杜甫此时生计尚可:其工作为代管东屯公田,且有家仆。无论用当时或今天的标准来衡量,生活条件怎样也不能说是缺乏了。 其实,就《登高》而言,与其说杜甫形单只影,倒不如认为老杜在当时知音难求,因而形成鲜明强烈的孤独意识。关于这个问题,葛晓音《杜甫的孤独感及其艺术提炼》(《陕西师范大学学报》2007年1期)一文已有深有探讨。好像杜诗中“酒尽沙头双玉瓶,众宾皆醉我独醒”(《醉歌行》)、“海内风尘诸弟隔,天涯涕泪一身遥”(《野望》)、“抱叶寒蝉静,归山独鸟迟”(《秦州杂诗》其四)、“身世双蓬鬓,乾坤一草亭”(《暮春题瀼西新赁草屋五首》其三)、“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江汉》),都表达了这个意识。 总之,《登高》的孤独感,主要是源于杜甫有感“置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愿望遥不可及。他的亲友不少,然而却缺少志同道合的好友。他的理想不为人认识,致使他与亲友虽时有相聚,但在实践儒学治国的理念上,却孤独终老。他晚年自谓“乾坤一腐儒”,可视为他对自己一生的总结。 ──欣赏古典诗歌当然以感兴为主,但如果能够知人论世,“打烂沙锅璺到底”(广东话俗写“打烂沙盆问到笃”),有时候也不无启发,乐趣无穷。诸君以为然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