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伦约束,武松怒斥金莲
那妇人金莲讲完这个话,就不再去讲这个女人的事情了,又倒了一杯酒说:“叔叔,且请一杯。”连连筛了三四杯酒饮了。那妇人也有3杯落肚。
我算了一下,他们喝了7杯到8杯了。酒也喝进去之后呢,那个妇人也喝了酒,她就春心荡漾起来了,哪里按捺得住,只管把闲话来说。武松也知了四五分,自家只把头来低了。
武松在这个地方知了四五分,那么可见前面他已经知了一二三分。这一二三分的时候,武松在干什么?武松在从他嫂嫂手里接过杯子来喝酒。接来接去,一二三分的时候,武松并没有要逃走,可见在这个时候,他嫂嫂对他的调情,在一二三分的时候他是完全地接受。书里面写得明明白白,武松今天出现,再要赖也赖不掉。已经知道了四五分的时候,他只把头来低了。
一个好武松,我们说武松这个人,大虫老虎都打得死的人,四五分的时候你还不走,那个门又不是说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你开了就可以走,他不走。
这个时候呢,酒喝完了。那妇人起身去烫酒,一壶酒喝完了,武松自在房里,拿起火钳来拨火。那妇人暖了一注子酒来。
好,我们想一想,一壶酒要把它暖滚的话,如果不是在火上面烧,就是烫,像我们烫绍兴酒那样烫的话,起码要3分钟才烫得热。而且,因为是一个大雪天,你总不能说烫冷酒来吧。我算了一下,烫一壶酒的话,起码3分钟。这3分钟之内呢,武松可以做出惊天动地的事情来,例如说,推开椅子,拿起自己的雪帽来,穿上自己的外套,开门,走掉。但是呢,他不这么做。他拿起一个火钳来,在那拨火,代表了武松他有了心思,但是他还是不走。3分钟在那拨火、拨火、拨火,他心里在想什么呢?这不就很奇怪啊,你怎么不走呢?
好,直到他的嫂嫂手里又拿着一个酒注子出来了,拿了酒壶出来了。走到武松的身边的时候,这个潘金莲一只手便去武松的肩膀上只一捏,捏了以后就说道:“叔叔只穿这些衣裳,不冷?”武松被潘金莲一捏的时候,已经有了六七分不快意,也不理她,就不理她,他还是不走。那妇人见他不应,劈手就来抢火钳,口里说道:“叔叔不会拨火,我与叔叔拨火。只要拨得像火盆那么烫就好了。”话中有话,她要撩拨他了。武松这时已有八九分焦躁,只不做声。
“焦躁”这两个字,我们有两种解释,一种就是他已经烦得不得了了,在那里愤怒,这是一种解释。另外一种解释是什么?当你受到一种情欲的挑逗的时候,你会口渴。这时候,我不敢下断语武松是怎么样的,可是起码一分两分三分四分五分六分七分八分九分的时候,他还不走,只不做声。我认为,武松在这个时候,受到了情欲的挑逗。故事谁都可以说,我们这个时候不讲。
这是一个紧要关头了,那妇人欲心似火,不看武松焦躁,便放了火钳,却筛一盏酒来自己吃了一口,剩下大半杯。潘金莲是个真正懂得风月的女子,看她那个调情的样子,我对她也是心悦诚服。我们在这里不从道德价值的观念来说,这个武大是切切配不上潘金莲的。
在这个地方你看,那个酒她喝了一口,剩了大半杯的时候,举起那个酒来,看着武松。我们要注意,潘金莲是叔叔、叔叔、叔叔叫个不停的人,在这个紧要关头,四下无人,那个火呢,被潘金莲也拨得更旺了。这个时候,拿起那杯酒来,看着武松——8看武松——看着武松道:“你若有心,吃了我这半杯残酒。”这时候,潘金莲不认叔叔了,跟叔叔不能上床,她要叫他的时候,叫他“你”。“你”字来的时候,39声“叔叔”从此消失。
武松被她叫到“你”的时候,已经被逼得没有办法,劈手夺来那个酒杯就泼在地上,就说——这时候他叫潘金莲什么——他说:“嫂嫂,你不要这样地不识羞耻。”只把手来一推,差点把那妇人一跤推到地上。武松就睁起眼睛来道:“武二是个顶天立地、噙齿带发男子汉,不是那等败坏风俗、没有人伦的猪狗!嫂嫂休要这般不识廉耻,倘有些风吹草动,武二眼里认的是嫂嫂,拳头却不认的是嫂嫂。”
你看,武二在推开金莲的时候——他从认识金莲到这个情况之下,他口里猛喊“嫂嫂”,他一直喊嫂嫂,骂的时候也是嫂嫂、嫂嫂。他为何推开这个女人的时候,他并没有说别的,他只说了一个人伦的问题。可见在这个地方,实在是一种人伦道德的约束,使他对于这个女人根本就不能去爱,更不可能发生其他的奸情,因为他是他哥哥的老婆。
金莲受窘,武氏兄弟断联络
这一段他们的调情,直到武松这一拳把她打出去的时候——在这之前,我小时候就看,武松到底是怎么样?武松如果这一拳打掉了嫂嫂,是个真英雄,打不掉嫂嫂的话,打了大老虎也没用。这个时候,打掉了她的时候,潘金莲的脸涨得绛红色,都紫掉了,因为她也受了很大的一种窘迫。她就说:“我自己跟你玩的,你何必这么认真呢!”就哭着走掉了,把盘子什么通通收了就跑到楼上去了。
在那个时候,武松并没有走。我也觉得很奇怪,这本书里,武松已经跟嫂嫂吵翻了,为什么还不走呢?他也气愤愤地坐在自己的房子里。
这时候武大回来了。武大回来的时候,金莲就慌忙去开门——原来门还没开呢,就慌忙去开门。开门的时候,看见她眼睛哭得红红的,武大就说:“你怎么了?”她就跟她先生告状了,她说:“你看你这个没用的,教外人来欺负我。”他说:“什么人欺负你?”她说:“你不在家的时候呢,叔叔,我好意要跟他做酒,”跟他弄了一些酒菜,“他倒拿言语来调戏我。”武大就说:“我兄弟不是这等人。”也不理她,他非常了解他的弟弟,他弟弟不是这种人。
到了当天的晚上,武松带一个士兵来了,就说要搬出去。搬出去的时候,潘金莲眼看是没有希望了,就说:“叫他滚好了——”我们这个时候就用现代语来说:“让他滚好了,这种人住在家里的话,我还有命吗?让他出去。”武大说:“让他出去邻居要笑话的呀。”潘金莲说:“你让他走。”武大怕她怕得要死,武二,也不说一句话,挑了他的行李就走。
自此武松搬了去县门,就是去县府里面、衙门里头住了。武大依旧每日上街挑卖炊饼,本待要去县里找兄弟说话,却被潘金莲这婆娘千叮万嘱说不可以去找弟弟,因此武大不敢去找武松,就这么兄弟两个同住在一个县里面,没有联络了。
临行话别,武大盲从禁金莲
时间就慢慢这样地过去,岁月如流,不觉雪晴,过了十数日。却说武松接个命令,押送一些金银财宝,走的时候自然想到了他的哥哥。他跟他哥哥为了嫂嫂的缘故已经不来往了,可是因为他要出远门了,他又想念他的哥哥,就跑到紫石街来,坐在武大的家门口的外面,也不进去,就坐在那边。恰好武大卖了炊饼回来,就说:“哎,兄弟,你来了怎么不进去呀?”那时候,武松来了,等在门口,他带了一些酒食,他先不进去找嫂嫂,等到哥哥进来的时候,他也跟进门了。
潘金莲以为武松对她是旧情未了,这个时候就进来了,她就想:“莫不是这个家伙思量我了,却又回来?让我慢慢地问他。”那妇人就上楼去,重新化妆过来,换了鲜艳的衣服,来到门前迎接武松。她又跟叔叔和好了,她说:“叔叔,你是怎么了?好几日就不上门来了?我心里好心焦呢,就等待着你。我也让你哥哥到县里去找你,总是找不着呀。”那个时候,武松也不太理她。
3个人又到楼上来了,又坐好了。这个时候他们坐法就不同了,武松吩咐哥哥嫂嫂坐在并排,他自己拿了个椅子,打横坐了。就叫士兵放酒菜了,这时候武松请客。士兵放酒菜的时候,他就跟他的哥哥说话了,他说:“哥哥呀,我现在要出远门了,我不能看视你了。哥哥一向为人软弱,现在我对你有几句话要说,如果你平日是卖十扇笼炊饼,”大概是一个数目,“从今以后你就做五扇笼的炊饼出去卖,每日迟出早归。你回来之后,归到家里,下了帘子,早早关上门,省了很多口舌是非。”武松就教他的哥哥怎么样做事,又拿了一杯酒就说:“嫂嫂,你是个精细的人,不必武松多说了。”
这时候,潘金莲就气得不得了了,说我做了什么事情呢,你要这样讲我呢?就跟武松吵了一架,我们这个地方姑且就把它带过了。潘金莲就说:“自从我嫁了你哥哥之后,家里连个蚂蚁都进不来,我是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的响叮的女子。自从我嫁了你哥哥之后,有什么事情值得你这样说我呢?”武松就阴阴险险地笑着说:“如果嫂嫂你是这样说的话,当然是最好,只希望你却不要心头不似口头。如果嫂嫂你都记得我武二跟你讲的话,请你喝这一杯酒。”潘金莲不跟他喝酒,把酒一泼,推开了,跑到楼下去,走到半楼梯上就骂起来了,说:“你不知道长嫂如母吗?”嘿嘿,奇怪,在这个时候变成长嫂如母了,一向不是这个样子的。
武大郎自从听了武松的话之后回去,足足吃了潘金莲三五日好骂。武大呢,就是不理,就给她骂,忍着给她骂。骂了之后,就是听他兄弟的话,每天晚出早归,十扇笼的炊饼现在做五扇了。回来之后,大白天里,把帘子收下来,把大门也关了,后门也关了,就坐在潘金莲的对面,就这么守着她,什么事都不做。炊饼生意好不好,钱赚不赚,他不管,他听他弟弟的话,就坐在这个对面看着他的老婆。
这个老婆给他看得烦死了,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个样子呢?你看得我烦不烦呢?你每天坐在这里干什么呢?武大不理她。潘金莲就说:“大白天的把门关起来,我家是禁鬼啊?我家是逃鬼呀,干什么呢?”
武大就说:“随你怎么骂,我兄弟的话是金子语言,别人怎么骂我不管,我就把这个门给它关起来。”
自从武松去了十数日,武大每日只是迟出早归,归到家里,便关了门。那妇人和他闹了几场,后来闹惯了就不以为是。潘金莲也闹够了,她觉得说,也闹不过,她就不闹了。下面一句话很重要。自此这妇人约莫到武大归时,先自去收了帘儿,关上大门。武大见了心里也欢喜,就想:“这妇人,好像她也变好了。”
摘自《流星雨》 三毛 著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2009年6月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