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嫂谈话,金莲暗示情感不睦
那妇人金莲这时候脸上堆下笑来,一笑,后来还得笑。看她叔叔一下就堆下笑来,就问:“叔叔来这里几天了?”总是她先开口。武松就说:“到这里十几天了。”那妇人又说:“叔叔在哪里安歇呀?”他说:“我胡乱在县里面有个房子给我就住了。”那妇人道:“叔叔这样就是不方便了,你一个人,也没人料理你的衣食。”武松就说:“我一个人住也是很简单,又有士兵服侍我。”这个时候,金莲就说了:“那些人怎么顾得到你呢?你呀,要些汤,要些水也是不方便的。你不如就搬到家里来住好了。”
武松并没有答应她。武松就说:“谢谢嫂嫂厚爱。”谢谢你爱护我。这个时候,潘金莲就说了:“莫不是别处有婶婶?可以取来厮会也好。”她就开始讲起女人的事情了,她明明知道武松是没有太太的。武松就老老实实地回答她说:“武二并不曾婚娶。”那妇人又问道:“叔叔青春多少?”武松道:“武二25岁。”
从这句话里面,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文艺心理学,我就举现代的例子来说。如果我看到我隔壁的林先生长得英俊潇洒,我心里有意于他,那么我可能就问一问林先生说:“林先生,您今年贵庚?”如果林先生告诉我说“我32岁”,我一想,我三毛年纪比他大了很多,我就会说“哦”,就不说话了。如果林先生今天他答我说“我38岁”,那么如果我是33岁,我就会很高兴地跟他说“长奴4岁”,或者“长奴3岁”,两个人的关系用一个年龄扯过来。这个地方,武松说了“武二25岁”,那妇人就很开心地说:“长奴3岁。”那么武松和妇人的关系又是接近了一步。
然后潘金莲就开始抱怨了,她说:“我们在清河县住不牢,因为你哥哥为人懦弱,别人都要欺负他,不得已我们搬到这个阳谷县来了。要是我嫁的不是他这样一个软弱的人,就没有人欺负我了。”在这里,她要说这些抱怨的话是为什么?她是想让武松知道,她和他的哥哥在情感上并不是很和睦的,这句话就闲闲地说了。
正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武大急急匆匆买了些酒肉果食回来了。
盛情难却,武松入住兄嫂家
3个人坐下来喝酒了。
好,你看武大怎么坐?因为武大是哥哥,他发命令了。他叫他的老婆潘金莲坐上首,叫他的弟弟坐在潘金莲的对面,他自己打横,就坐成一个中国字“品”字形。品字下面两个“口”,就是坐的潘金莲和武松,上面一个“口”坐的是武大。从这个座位的坐法,我们就可以看出一个视线的问题。如果武松要看潘金莲就是直着看,潘金莲要看武松也是直着看,这两个人要看武大的时候就要歪过头去看。可见,这个位置是作者有意这么安排的。
他们在一起喝酒了,喝酒的时候,那个妇人就笑容可掬地满口道:“叔叔怎么鱼和肉也不吃一块呀?”就一直拣菜过来给武松吃。武松也是个直性子的人,在这个时候只把潘金莲当做他自己的亲嫂嫂来看,武大又是个软弱的人,哪里懂得这些事情呢?等这个妇人喝了几杯酒之后,那个眼睛只看着武松的身上,绕着武松上看下看,就对着武松看。武松给她看得看不过,自把头来低了,也不怎么理会。
当日吃了十数杯酒,武松起来就说要走了,那个时候那妇人就急了,叔叔要走了,她说:“叔叔,你还是搬到家里来住吧。不然就吃邻居说了我们这些笑话,哥哥嫂嫂在,怎么弟弟住在外面了?”武松还是不答应她。武大就说:“啊?这样说呢,也好,弟弟你就搬到家里来住吧。”这个时候武松虽然也不是很情愿,但是既然哥哥也说了,嫂嫂又这么热切地让他搬过来。武松就说:“好吧。如果这样的话,今天晚上我有一点简单的行李,我就把它搬过来住在你们家了。”那个妇人就说:“叔叔,你可要记在心里哦。奴在这里专望。”
当天的晚上,武松就引着一个士兵,挑着他的一些行李和县官赏赐他的一些礼物来到了哥哥的家里。那妇人见武松来了,这个时候欢喜得好比半夜里拾到了金宝一样,于是又堆下笑来——4笑,金莲四笑了。武大叫个木匠就楼下整了一间房子,铺下一张床,里面放一条桌子,两个凳子,一个火炉。这些东西我们要特别把它讲出来,因为都是以后事情发生时候的道具。
从这个时候开始,武松就住在他的嫂嫂家里了,潘金莲也不再懒懒散散地做一个无聊的女人了。只要武松起床,那妇人就慌忙起来,烧汤,洗水,给他倒茶弄水,伏服这个武松出去。所谓去上班,就是去画卯,到县里去画卯。他去画卯,中午回到家里来之后,那个妇人中午洗手,剔甲——弄指甲,整整齐齐安排下饭食来,3口共桌吃了。武松吃完饭的时候,妇人双手递上一杯茶去。武松被嫂嫂侍候得这个样子,心里有点过意不去了,他还是没有想到,嫂嫂对他有什么其他的存心。
武松也是一个会做人的人,在嫂嫂家住了不数日之后,他也请了他的邻居吃饭,邻居也回请了他们。又过了几日,武松就拿了一匹彩色的缎子——这是很名贵的东西——送给了金莲,送给嫂嫂做衣裳。那妇人笑嘻嘻道——又笑,这是她第5笑,“如何使得?既然叔叔把与奴家,我也就不推辞。”就接了。
从这个时候开始,他们的生活就走向正常化了,武大每天出去按时卖炊饼,武二就到县里去画卯,在那里当班。如果有什么事情,县官找他,他总在那个地方。中午回来吃饭。那妇人跟叔叔坐在一起、住在一起之后,每天就用言语去撩拨他,武松是个硬性汉子,却不见怪,也不理她。 时令变换,金莲借机情挑武松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不觉过了一月有余,这个时候时令变了。
我看《水浒传》大概是12岁看起,看到现在,我发觉有一个现象,就是在《水浒传》这本书里面,只要英雄的命运有改变的时候,节令一定有变化,气候一定有变化,好像冥冥中符合了我们中国子平斗数的一些道理。
这天,纷纷扬扬飞下一天大雪来。当日那雪只下到一更天气不止,次日武松早出去县里画卯,直到中午还没回来。武大在下雪天被这妇人赶出去做买卖。哎哟,好可怜哦!赶出去了。
好了,武二出门了,武大也被潘金莲赶出去了。这时,金莲就央及隔壁间的王婆,又买下些酒肉到武松房里头去,烧了一盆炭火,心里就想到:“我今日要着实地撩他一撩,不信他不动情。”那妇人独自一个冷清清地立在帘儿下等着。这个时候,潘金莲冷冷清清的。
我在这个地方从另外一个角度看,觉得金莲自从嫁给武大之后,她的帘下寂寞已度千万春秋。事实上她是个寂寞的女人,现在在那个帘子底下站着等她的叔叔回来。
只见武松踏着那乱琼碎玉归来,踏雪回来了。那妇人慌忙掀起帘子,陪着笑脸——8笑了——迎接道:“叔叔寒冷。”武松道:“感谢嫂嫂忧念。”武松回来了,潘金莲给他打帘子,笑着,陪着笑脸,说着叔叔你冷吗;叔叔回来的时候,把那个帽子,雪帽拿下来的时候,那妇人双手去接,武松道“不劳嫂嫂生受”,我不要你侍候,自把雪来拂了,挂在壁上,自己解了腰里的缠带,把身上那件鹦哥绿的湿棉袄到房里去挂了。那妇人一直是迎接他,迎接他,迎接他;武松一直是抗拒她,抗拒她,抗拒她。
于是,潘金莲就搬了一些酒食果品,跑到武松的房里来,摆在桌子上。武松这时就问:“哥哥哪里去没有回来呢?”那妇人道:“你哥哥每日出去做买卖呀。我和叔叔自饮3杯。”武松道:“等哥哥来家里再吃吧。”那妇人道:“哪里等的他来。等他不得。”不等了,这个时候不能等了,不能等了。
这个潘金莲行动很快的,她说“等他不得”的时候,说犹未了,早暖了一注子酒来。武松道:“嫂嫂坐地,等武二去烫酒。”那妇人拿起一盏酒来,举在手里,看着武松。我们要注意当时是什么样的气氛,天下大雪,前门关了,后门关了,屋里有一个火,两个人坐在很近的两把椅子上,还有酒在,还有菜在,非常中国式的浪漫。
拿了那个酒,潘金莲就举在手里看着武松道——5看,又看了,那个人哪,眉目传情的时候,是比什么都厉害的,眼睛是灵魂之窗。这时候又看着武松就说了,说什么呢?说:“叔叔,满饮此杯。”武松接过手来,从嫂嫂的手里接过来,一饮而尽。诶,奇怪,武松怎么就这么喝下去了?我们看看下面,那妇人又筛一杯酒来说道:“天色寒冷,叔叔饮个成双杯儿。”她又替他倒了一杯酒,还放在自己的手里。这时候,武松道:“嫂嫂自便。”就是说嫂嫂您自便吧,又接来一饮而尽。
两杯酒从嫂嫂的手里接过来,我们知道古时候是男女授受不亲的,从嫂嫂手里接了两杯过来的时候,除非武松是很当心地接,不然一定会碰到金莲的手指,多多少少有一点肉体上的接触。接过来第二杯的时候,嫂嫂已经说出了是“饮个成双杯”来,武松接过来又一饮而尽,很干脆地喝掉。武松武松,在这个时候,你如何还不走?你打老虎的时候那么精明,反应那么快,你对一个女人难道就这么不懂事吗?这时候的武松,你说他不懂事,我看他不是不懂事。
武松又倒了一杯酒,武松倒的,递给那妇人吃。妇人接过酒来吃了,却拿注子,就是酒壶,再斟酒来放在武松面前。我们看这个情景啊,两杯酒是从这个女人的手里过去的,一杯酒是这个武松给潘金莲吃的,这个潘金莲又倒了杯酒给武松,大家和和气气,两个人在那里开始调情了。
我们知道,潘金莲穿的衣服并不是满人的衣服,潘金莲穿的衣服是宋朝那种对襟开的衣服。这个时候,妇人将酥胸微露,她的胸啊,衣襟稍稍一拉就开了嘛,头发披下来盖住了半边的脸。头发也已经披下来了,衣服也半拉开了。脸上堆着笑容——又笑——就要说了,她说什么呢?她说风话了,风话就是“风月之话”。她说道:“叔叔,我听得一个闲人说道,叔叔在县前东街上养着一个唱的。有没有这回事呢?敢端的有这话么?”她就问他了,有一个唱的,叔叔养着一个唱的女人。这个话她明明是白说的,因为没有人讲这个话,是金莲自己捏造出来的。武松就说了:“嫂嫂休听外人胡说,武二从不是这等人。”那个妇人就说:“我不信。”她不相信,然后她又说了:“只怕叔叔口头不似心头。”武松就气了,说:“嫂嫂不信的时候,只问哥哥好了。”那妇人道:“他晓的甚么!他晓的这等事,就不卖炊饼了。”哪等事呢?风月之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