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知道黄裳,是在《读书》杂志上看到他的书话文字。1984年秋,在南京大厂购得《金陵五记》,这是我买的黄裳第一本书。此书装帧颇佳,为傅小石(傅抱石次子)设计的,封面题字则是黄苗子。里面的大部分篇什是我所喜欢的,不过其人却有点装腔作势。譬如他去老虎桥边看知堂,先把汉奸周作人冷嘲热讽了一番,接下来却向知堂索诗:“写点东西,如近诗之类。”知堂人在狱中,自是老实,写了。黄裳读了之后,居然“只觉得这个老人愈益丑恶而已。”黄裳对汉奸深恶痛绝,然而自己又为汉奸杂志写稿子,事后辩称“从敌人手里抢得一点路费是一件惊险和好玩的事。”黄裳的《金陵五记》,很奇怪,1949年之前的文章都写得很好,至于“解放后看江南”诸篇,满纸谀辞,不堪读也。 后来看到此老的书,如是谈书话的一般都收之。1986年得《负暄录》,此书乃“骆驼丛书”之一,本来黄裳的文字还是颇为漂亮通达的。不过在1980年初所写的《负暄录》,却可见出此老的媚俗。譬如谈徐森玉(一位版本学家),起首就是一句:“森老受林彪、四人帮的残酷迫害。”我想林彪未必有闲心来迫害一位版本学家罢。这话是当时写文章的陈词滥句,完全是不经大脑的下意识反映。至于论到胡适,黄裳如此写道:“胡适在《独立评论》上发表了无耻文章,对帝国主义者摇尾乞怜。”虽然写这些文字有时代的局限可言,但白纸黑字,毕竟让人觉得有种时代投机者的感慨。 1988年10月初秋访京城,于琉璃厂中国书店购得《珠还记幸》,回大兴县某招待所细读,文字清通,自然可喜。前部分谈书,中间部分怀人,最后一部分乃是杂感及日记。谈书,对于黄裳而言,当是本行,自是游刃有余。怀人,此老与文化界名人关系颇深,何况脸皮甚厚,往往霸王硬上弓式的求索题字题诗。所以怀人这一部分也很精彩,所怀之人有郭沫若、朱自清、茅盾、许寿裳、乔大壮、冰心、王统照、冯至、废名、周建人、曹禺、李广田、浦江清、俞平伯、郭绍虞、张元济、柳翼谋、周叔弢、沈尹默、马叔平、邓之诚、李一氓、马一浮、沈从文等。其中文人手迹颇值一睹也。后来此书又出修订本及精装本,但价格亦精装不少。 1989年获《彩色的花雨》,黄裳写起戏曲故事,深知古人之心,在近似白描的叙述里向我们展示了一幅幅生动有趣的画面。《彩色的花雨》令人沉醉,百读不厌。《长坂坡》写刘备淡淡的一句问话,传神地画出刘备只知有儿不知有大将的丑陋一面,令人觉得貌似忠厚的刘皇叔阴险狡诈的本色。曹操说:“天下英雄,使君与操耳。”其实刘备哪里比得上曹操这位大英雄。就是被曹操誉为“生子当如孙仲谋”的孙权,也好过刘备。《彩色的花雨》抓住了戏曲简洁干净的风格,篇幅虽小,味道十足。至于《旧戏新谈》(开明版)里的某些见解却非常丑恶,读之令人生厌。黄裳的才情在于文字的漂亮与流畅,但说到见识非其所长。他一方面自称“我不懂戏,而且也从来不会作谈戏的文章。”另一方面却大写特写所谓的“旧戏新谈”,如此这般自己打自己的耳光,倒也别致的紧。 1992年收《榆下杂说》,关于此书,作者说的很老实:“把几年来写下的读书记收集起来,编成一册小书,取名《榆下杂说》。这是因为过去曾印过一本《榆下说书》,也是同类性质的杂文。所不同的,这里所收,更多偏重旧书的题跋而已。”《榆下杂说》谈书论人,委婉可诵。文字极其漂亮,令人激赏,更为可贵的是作者知人论世而非陋知人心。然而黄裳先生所谈到的古书的魅力,对我们现在的人来说只能是一种想象了。或许我们在梦中才能与“宋元抄本”、“明清刻本”相逢了。这本书里的文章几乎篇篇都好,至于“清刻之美”一篇记经目所见的清代书籍之佳者,谈版刻、谈字体、淡纸张墨彩及行距排版等等,评头品足、眉飞色舞,书趣盎然。 《榆下说书》在《榆下杂说》之前出版的,然而我是在之后读到的。“榆下说书”按作者的“后记”所云,乃“大抵说的是与书有些关连得事情”,其中“晚明的版画”、“关于柳如是”、“陈圆圆”诸篇非常精彩,知人论世,是黄裳的得意之作。上海马茂元评价云:“几笔就把一个柳如是写活了。真没想到,天下文章,竟可以写到这样活的。”不过《榆下说书》里的不少文章的见识却令人不敢恭维,尤其是谈“红学”几篇与谈慈禧的几篇,简直是无病呻吟。黄裳谈书,书人书事,娓娓道来,令人赏心悦目。倘若谈到现实,近于谩骂,开口闭口“四人帮”、“康生”,固然有时代之局限,但读起来总觉得生硬,全无他谈书的风采。 1993年,于海口某书店买来《一市秋茶》,书名取自近代诗人黄节的《蒹葭楼诗》里的“岳坟”,诗云:双坟晚蟀鸣乌石,一市秋茶说岳王。黄裳所写的文字,大致分为两类,一类为书话,一类即为游记。不过他的游记并非只是旅游风景,而是“山川、历史、人物”。《一市秋茶》既是如此,写金陵,写成都,写苏州,写安徽,写陕西,写浙江,在风景之余往往把笔墨放在历史烟云之上,注意的是碑刻、古迹,写来别具沧桑之感。其视域既雄放阔大,又注重历史细节,深情冷眼,文简质腴,构建了一个极具魅力、巍然可观的“人文风景”;邵燕祥称黄裳为真正“行万里路,读万卷书”,诚如其言也。 《妆台杂记》乃“学术随笔文丛”之一,跻身此文丛,颇有点不伦不类。把黄裳视作学者,未免过誉。他是文章写的好,加上古书旧籍的渲染,带有“文化小师”的意味。然而与真正的学术研究,还有一大段的距离。黄裳曾评明朝的张岱为“绝代的散文家”,此语黄裳自己也可当之。《妆台杂记》有几篇文极佳,如“陈圆圆”、“读剧札记”、“昆明杂记”,中间十余篇小杂感有失水准,乃粪土耳。“妆台”两字,颇为香艳。缘由倒是简单,盖因黄裳饿得不行卖掉书桌后无案可伏写,于是就把室中唯一的妆台当作书桌用。看多了此老的一些集子,发觉重复者极多,常常是一篇文章被此老编入几个集子里。黄裳出书四十余种,重复者当不下二十部的份量。这些还并非别人所编选,往往是此老本人亲自手订的。 《黄裳书话》是黄裳自己选编的,还是有阅读的价值,尽管其中所收的文字都在黄裳其它的书里多次出现。全书共四辑。第一辑谈版本之学,“清刻之美”一篇尤为出色。第二辑谈书,“海滨消夏记”在貌似悠闲的读书里揭示大时代下的历史细节,文字流畅自然。第三辑怀人,所怀之人皆与书有关。第四辑乃作者的访书记,书事游踪,融合无间。书前有作者照片一帧、笔迹一帧,姜德明总序一则。书后有黄裳选编后记一则。再后面则是这套书话的广告。其中《黄裳书话》乃孙郁所写。内云:“其文古而今,今而古;其意浅而深,深而浅。”说的恍恍惚惚,真是善做广告。至于最后一句:“黄裳书话,读之如清风明月,林中甘泉,良多趣味。”庶几得黄裳之书的几分神容。 黄裳乃藏书大家,然而同行未必全都同意。譬如郑振铎罢,他在《西谛书话》下册“漫步书林”之“余象斗:列国志传”一篇,内有一句:“按上海的那位‘专家’告诉我,一扎一扎的古书,不知道有多少,在等待着入锅化浆。”查黄裳的散文“书的故事”,知道所谓的“上海的那位‘专家’”指的就是黄裳。奇在不提姓名,而且专家上加了引号,隐约之间含有讽刺的意味。两人都爱藏书收书,估计之间会有点摩擦。后来郑振铎地位上升,黄裳这边自然不再有什么言语。郑振铎的这点“微刺”貌似并没引起什么波澜,也许黄裳装聋作哑罢。 据黄裳自称,其文模仿鲁迅,然却得知堂风味。不过他早年倒是很推崇周作人,譬如在《古今》上发表的《关于李卓吾:兼论知堂》和《读〈药堂语录〉》,后来一直对周作人痛诋不止,不知为何。钱锺书曾在书信里对黄裳有如此评价:“深得苦茶庵法脉,而无其骨董葛藤酸馅诸病,可谓智过其师矣。”“智过其师”,难道黄裳真的超越周作人了,还是钱氏一贯的暗讽呢。书评人止庵有文论当代的几位书话名家,其云:“以二十世纪几位书话大家而论,周作人的《药堂语录》《书房一角》,乃至后人编进《知堂书话》的许多文章,大多系读书记,见识之高,同时或后来作者实难望其项背;郑振铎、唐弢、黄裳等,则是得书记比读书记写得好。”止庵与友通信时对黄裳也有所评价:“他的书说实话我只觉得两本好,即《清代版刻一隅》和《来燕榭题跋》,其余都不大以为然,有时甚至有点儿反感。一是思想上往往很左,一是文字上常常抒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