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复观(1903-1982)原名秉常,字佛观,后由熊十力先生为之更名为“复观”,取《道德经》中“万物并作,吾以观复”之义。 徐氏,湖北浠水人。晚近以来,鄂东地区人才辈出,诞生了一批学问精湛、狷介不羁、特立独行之士,其中最著者,当推熊十力、黄侃、闻一多、徐复观等人,而徐又是受乡贤熊十力之诲导,走上学问之途的。徐氏曾在抗战时期师事熊十力,受到熊人格力量的感召,接受其“亡国族者常先亡其文化”、“欲救中国必先救学术”的思想观念,从此决心弃政就学。徐氏前半生投身军政,后半生致力学问,以思想史研究饮誉学林,是港台新儒家中的重要代表人物。 徐氏与唐君毅、牟宗三被尊推为港台新儒家“三大师”,三者共同点皆是受业于熊十力,皆是以复兴儒学为己任,皆极具探索精神与反省意识。但在学术品性上,三人却有不同。唐为仁者型,牟为智者型,徐为勇者型。与唐、牟二人不同,徐不喜言形而上学之道,认为探讨中国文化,应着眼于历史时空中展现出的具体世界。正是基于这一体认,他在造述思想史论著的同时,还写有大量文学艺术、政论时评方面的文字。他在比较省察中西文化的特质后,认定华夏民族的思想智慧、文化精神导源于“忧患意识”,故而阐发其蕴义,指出“儒家是面对忧患而要求加以救济,道家则是面对忧患而要求得到解脱。”由此酿成两种不同的文化内容:儒家关心的是道德价值,道家呈现的是艺术精神,二者均是在忧患意识的激发下,产生出民族的道德使命感和人文艺术精神。徐氏在强调儒家道德的同时,刻意阐扬道家艺术,仍是以抉发文化精神、探讨人性本原为旨归。其主要代表作有《中国人性论史》(先秦篇)、《两汉思想史》(三卷本)及《中国艺术精神》等。 徐著《中国艺术精神》,由台中中央书局于1966年首次刊行,以后改由台北学生书局出版,几十年间不断再版重印,影响深远。大陆上有春风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华东师大出版社2001年版,广西师大出版社2007年版。全书共计十章,前两章分别论述儒家孔子与道家庄子各自所代表的艺术精神,其余八章均为论述绘画艺术及其所蕴涵的中国艺术精神。整部著作以第二章为纲,重在探讨庄子为艺术而艺术的“纯艺术精神”,结论出中国绘画艺术实由庄学一路开导而出,给读者以颇多启示。 道家之“道”,尤其是庄子之所谓道,从抽象上去体悟时,是哲学的、思辨的;从具象上去把握时,是艺术的、生活的。是故庄子之道,本质上是最高的艺术精神。这一艺术精神的旨趣,意在成就艺术的人生,使人生得到“至乐”、“天乐”,从而在精神上实现真正的解放与自由。因此,庄子讲“心斋”与“坐忘”,讲“物化”与“物忘”,讲“忘我”与“丧我”,教人以虚静之心,不谴是非,脱离世俗的沉浊,“而游乎四海之外”,以达“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境界。由是而观,庄子是最具艺术精神的思想家,而庄子思想中的艺术精神,在中国绘画艺术中又得以最生动地展现出来。 庄子的艺术精神,原本不在艺术创作,而是落实于人生态度上,钱穆先生对此有见道之言:“循庄子之修养论,而循至于极,可以使人达至于一无上之艺术境界。庄生之所谓无用之用,此惟当于艺术境界中求之,乃有以见其真实之义也。”(语见《老庄通辩》)虽然,庄子不言艺术,却对中国艺术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尤以水墨丹青,由魏晋时人物转向山水,至宋而后山水画成为主流,受庄学影响至大。山川大地清洁秀美,不似人间污浊世界,实宜于安顿人之心灵,也宜于激发人的想象力,天然山水成为审美对象、描摹对象自在情理之中。山水画中的逸品,所表现出的空灵玄远之意境,乃是画者在忘我、丧我状态下,以“虚静之心”观照天地间“素朴之美”的影像呈现,与庄子“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的纯艺术精神正相冥契,它完全摆脱了传统笔墨技巧的束缚,进达到人与自然谐和统一的境地。人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由此也就获得了精神上的无限自由。所以说“山水画的出现,乃庄学在人生中、艺术上的落实。”徐著循庄学而“体道”,诠释探讨“气韵生动”、“魏晋玄学与山水画之兴起”、“唐代山水画之发展及其画论”、“荆浩之笔法与山水诀”、“逸格地位之奠定”、“郭熙的山水创作体验”、“宋代的文人画论”以及“环绕南北宗诸问题”,皆是从宏大处着眼,于深细处用力,见解独到,不同凡响。 徐复观先生不擅丹青,其著亦是从思想史角度探究中国艺术精神的真谛,并非是研究通常意义上的美学。然其慧眼独具,匠心独运,以思想史家的敏锐眼光,透视中国艺术精神的内核,发前人所未发,启后人之所启。虽说是无意于言“美”,却是提升了审美意趣,丰富了美学理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