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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文坛的“真性情”?
来源:  作者:  点击:次  时间:2009-08-12 00:00于哲学网发表

 

 



    近读包天笑《钏影楼回忆录》,里面讲出了不少清末文坛的奇人趣事。内中一段说苏州开办“师范讲习所”,闹出了不少笑话。因为当时私塾被废止,私塾先生要保住饭碗,就得跑到新学堂教书,学堂内容完全是新的,故老学究们不得不当起“老童生”,到“讲习所”里听那些从日本回来的师范生讲课。于是奇景出现了,下面坐着须发皆白的老头,台上则是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在侃侃而谈,论辈分这些学生要长出老师两辈,长两辈要叫他公公的。有一位教师看到名单吓了一跳说,那老头教我时打过我手心,我可不敢教他,最后只好把老头请到另一班去了。

     

    最妙的是这班学员先生向来常不释手的小茶壶和水烟袋,也都带到课堂上来。听到高兴的时候,便点头拨脑的说道:“这倒是对的!”喝了一口茶,润润喉咙。或者听到得意的时候,说道:“这个我赞成!”旁顾他的学友道:“诸君以为如何?”于是划了根火柴,呼噜呼噜地吸起水烟来。这段奇景发生在清末民初,也就是古人常说的所谓“易代之际”。长幼有序在时代的知识压迫下被颠倒,那些老人却安之若素,也算是性情中人吧,相比这些有趣的老人,当今那些知识智趣早已陈旧却仍强做“大师”状的学界泰斗们倒显得大多面目可憎。

     

    另一个“易代之际”即明末清初更是频出“性情中人”的时刻,赵园在《易堂寻踪》中就描写了这么一群人,这群人僻居在江西翠微峰顶读书论学,被称为“易堂诸子”,峰顶每逢月夜常会引起宿鸟惊飞,那是因为听到诸子辩论过于激昂啸傲而惊诧飞避。当时人说他们都是少年朗锐之士,抗论古今之徒。冬寒的夜晚,诸子读书兴奋之余,常常深夜披衣相互造访,以至于山中静谧的夜色中常会响起叩门之声。有一段描写说:他们“山居争论古今事,及督身所过失,往往动色厉声张目,至流涕不止,退而作书数千言相攻谪。两人者或立相受过,或数日旬日意始平,初未尝略有所芥蒂”。还有一段是说:“诸子中亦时意气互激,忿恚出恶声,或号哭欲绝交,转盼辄销亡,胸中无毛发底滞。”意思是说,争论到关键要紧处,这帮人往往都撕破面皮和不顾形象,互相攻讦到恶声相向、涕泪交流的地步,甚至激愤难平到声称绝往断交,往往数天心情才能平静下来,但哭喊叫嚣乃至诤诤对骂后却无人心存怨恨,也没有在心底留下任何阴影。

     

    可以想见,在十几二十年的山居生活中,日上月下终年逐日不断地切磋辩难,而相互胸中竟然仍没有存留下任何的芥蒂阴影,这是怎样一批血性刚硬却又心底镜亮的奇人呀!所以才有人感叹说,这帮人中孕育出的“真气”,真乃天下无二。我们往往把晚明人过度想象成了是些风流成性、软语温润到倜傥无度的通脱文人,而没有看到他们严肃谨勤、刻苦自励的一面。

     

    我们注意到,易堂诸子相互攻讦的前提是,首先对自己的过失有所反省,然后再去攻辩对方,这才能相互印证道德修炼的成果。明清易代时期的士人常进行的一项活动是,自己准备一种检讨反思言行的方法,叫作“功过格”,每天把自己的善举和过失均记录下来,还经过复杂的换算,积累起一种档案性质的文本,有点像类似“道德日记”的东西,以帮助自己清理思想、崇善规过。当时人还通过通信互相检讨对方的过失,并提出自己以为合适的改进忠告。故我们可以看到,对对方的攻讦完全是建立在对自己言行更加严厉的反省基础之上的,而不是一种单一的道德优越感所支撑的单向批评。“真气”的充溢只有在对自身言行检讨后才能徐徐流露出来,浑身灌满“真气”之人也才有真正批评他人的勇气和合法性,也才拥有了辩词无碍的“真性情”。由此可见“真性情”养成之难。

     

    当今以“真性情”面目出现的所谓知识分子不可谓不多。但他们似乎都天生拥有了一股绝然无疑的“真气”,可以任意挥舞道德刀仗砍杀自己看着不顺眼的对手,却惟独难以容忍对方的批评,或一遇对方的批评动辄恶言相向,势如仇雠,不但在当时伤了和气,一辈子更是难做朋友,好像只有自己才有资格吸饱了“真气”,不怕资源耗尽地挥霍无度了。根源即在于攻驳对方的同时,已经把自己摘出了反思的行列之外了,对方实际被置于假想敌的位置。既然居高临下地视对方笼于“浊气”之中,自己的“真气”好像自然充溢胸间,可以做指点江山状了。殊不知“真气”的蕴成靠的是师友之间的相互攻辩,而非单向的恶评斗狠。在我看来,“先自省再省人”“先度己再度人”的古训还是蕴养“真性情”的基本原则。没有“度人度己”的勇气者,不过是浑身“浊气”而已,如果再做出充溢“真气”的优越表情状,那才让人感叹文坛又出妖孽了呢。

     

    由此联想到近年文坛学界愈刮愈烈的批评之风。其鼓荡喉舌者纷纷自称嘴里吹出的是一股 “真气”,再加以网络的推波助澜,合谋导演出的是一串串的所谓 “打假英雄”。可奇怪的是,似乎没人对这些“打假英雄”和幕后包装人真正报以敬意。我以为,没有区分“打假”与“学术批评”的尺度应是一个原因。近年网络以揭露文坛“抄袭剽窃”行为为己任,这在严肃学术纪律方面所起的正面作用并无疑义。但因网络对若干人身攻击的言论不加删选,一律照登,以至于应属正常学术批评的讨论,和对待抄袭剽窃所应采取的纪律性舆论之间很难加以区分,极易造成大面积的伤及无辜,从而完全毒化了学术空气。

     

    就以最近一起事件为例,某网站登出一则应属学术商榷文字的东西,结果里面充满了恶意的人身攻击和诽谤,如谩骂对方像“进口泰国人妖”,“大内总管太监”,最后被攻击者不得不声明这已越出学术讨论范围,必须诉诸法律捍卫自己的尊严。网站自称立场保持中立,似乎代表一种“真性情”,其实是间接助长了恶意攻辩的风气,没有任何的建设性作用,尤其无益于文坛中“真性情”的培育。

     

    说到此处,我记起了一件事,去年自己发表了一篇学术文章,某天突然收到一封外地长信,长达十几页,里面的内容全部用钢笔手写,庄重地讨论了对我文章观点的若干看法,当然也有不少批评。在信的末尾,作者表示自己不上网络,故如有回应可以通过电话方式继续讨论。捧读这封来信,忽然有了一种沐浴古风的莫名感动。其实,师友切磋互辩学问,在古人仍是比较私密的事情,惟其私密才有一番诗情。相互攻讦辩难,以致咆哮号哭,都是一种面对个人思想的磨砺洗练,“真性情”方由此孕出。我对网络没有偏见,但从没指望能从中领略此残存的古意诗情。因为没有节制的恶声相向,犹如犬吠,与孕育“真性情”的健康人格已经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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