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读书得算是天底下最受鼓励也最划算的一件事了。除了“文革”那黑暗又荒戾的十年之外,读书行为总是备受社会舆论肯定和表扬,因读书而挨骂的事最少见,就算功课压力最大的中小学生,也许会因读书没读出好分数而被家长、老师联袂责骂,不会因读书这事本身而挨骂。 而真正的读书,绝对是属于私人性质。为媒体或大型组织所倡导的公众阅读、社会阅读活动,不过是“咱们老百姓今儿呀真高兴”式的集体娱乐项目,场面整齐划一,就跟全民大扫除一样,把读书纯粹当成了贴标语喊口号了。此与读书的本来趣味相去甚远。读书如约会如婚姻,但集体相亲和集体婚礼,少了私密性,味道大减。“雪夜闭门读禁书”曾为古代读书人私下炫耀的一乐,缘由也在于此。 十分私人化的读书境界,可由此诗道出:“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书中滋味,只适合自心怡悦,殊难道与外人知。读书之私,如此而已。 二 常想起年轻时遇到难寻之书的一些记忆碎片。 年轻时有几本寻找多年才买到的书,如《围城》、《谈艺录》、《浮生六记》、《夜航船》、《追忆似水年华》(中国翻译家最早介绍过来时译作《忆华年》)等。在复旦园求学,偶在图书阅读室邂逅到《第22条军规》,看到夜里闭馆才罢手,担心翌日会被人先抢了去,干脆暂时把公德心水准下降半格,悄悄把它藏到自然科学书架的里面一层。岂料,再来读时此书早已失了芳踪,遍寻不得,怅惘久之。那书是1981年上海译文出版社出品,并未再版过,各书店买不到,1988年,带着这一遭的惆怅和未曾读完的遗憾离开上海。直到十年后,才买到新出版的另一个译本。 四十年过去,过目的图书当以数万计,但此生读过的第一本“课外书”还时常会想起来。不算小时候的语文、算术课本,也不算看图识字之类,那么,小学一年级连猜带蒙看完的《高玉宝》是我今生第一本课外读物,二年级囫囵吞枣连看几遍的《水浒传》是今生读过的第一个大部头。 有时会飘过这样的念头:今生读的最后一本会是什么书呢?哦,但愿……它永远不要来。 三 当下人们说到几大傻,往往嘲笑“炒房炒成了房东、泡妞泡成了老公”的衮衮诸公,其实买书也一样,不少藏书家就是买书买出了惯性而最终才出落成“家”的。书本来是要读和用的,藏书家的书大多成了摆设,成了一种以炫同类的资本,到这一步,难以具体考量的读书的境界已然变成了有数据、版本可查的藏书的业绩,读书便退到了次席。 自宋代禅宗大师青原行思提出参禅三境界(即“参禅前,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参禅时,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参禅后,看山仍是山,看水仍是水”),文人们动不动就弄上一回什么什么三境界,最有名气的当然是王国维那番“三境界”论,此举无非旧瓶装新酒,但这一装就装出名堂来了,原本并不精彩的几句老词在一番重新排列组合赋予新意后,顿成千古名段子。 香港的董桥用毛泽东的三段词来比喻读书三境界,一曰:“此行何去?赣江风雪弥漫处。命令昨颁,十万工农下吉安。”喻学海苍茫,自感不足,目标明确,决心读书,气势浩荡。二曰:“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表现读书中不畏艰险,斩关夺隘,所向无敌之豪情。三曰:“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比喻读书后见识大长,知古博今,通晓人间正道。当年初读之下,曾佩服得厉害,几年之后再回头看,其骄人之处不过是从毛词取材的小聪明,搬弄之后却一如董氏的文章,不知所云,化气度豪迈之名句为隔靴搔痒。 不才如我,如果要邯郸学步一回,会拈出前人的三个名句排在这里—— 第一境:“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冯延巳《谒金门》)读书欲望的最初悸动,如处子初萌情,如少男初约会。 第二境:“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晚唐温庭筠《望江南》)在众多入眼的读物里,已过了人皆可夫阶段,有了自己偏嗜的口味和寻求的方式,而且执著不放。 第三境:“问余何适,廓尔忘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弘一法师临终前致夏丏尊书)或换用另一句名诗:“月到天心处,风来水面时。”(宋代理学家邵雍)读书的行为已经内化为生存状态的一个层面,内心充盈,一心可以无远弗届,一身可以浑充天地之间,圆融而自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