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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情怀总关《诗》——杜丽娘读《诗经》
来源:  作者:  点击:次  时间:2009-08-06 00:00于哲学网发表

 

 



    南安太守杜宝的独女杜丽娘,虽为闺中女子,才情却很高,十六岁之前,“男女四书,她都成诵了”。杜宝为了使女儿成为知书达理的女中楷模,以便“他日到人家知书知礼”,做三从四德的贤妻良母,又为她聘请了年已六十的老秀才陈最良做老师,并让聪明伶俐的使女春香伴读。杜宝与陈最良商量杜小姐的教育问题时说:“《诗经》开首便是后妃之德,四个字儿顺口,且是学生家传,习《诗》罢。”正是想用礼仪规范束缚杜丽娘,杜宝才把《诗经》作为首选教材。这是戏里人生,更是现实的折射。汤显祖的名剧《牡丹亭》开篇就引入了对传世经典的思考。《诗经》是我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记录的本是古代先民的歌唱,但在历代封建统治者的推崇和经、传、注、疏的解读下变得越来越神圣和深奥,尤其是首篇《关雎》一诗,更被后世认为是淑女修养身心的必读之篇。

     

      经书苦口婆心,年轻人却有自己的体会。陈最良教杜丽娘读《关雎》,依传统解说,认为这首诗是赞美后妃“不嫉妒”的美德。随后,他又举《诗经》中的众多诗歌,说《诗经》是赞美女子德行、教化社会风气的。这种僵化的《诗经》解说让杜丽娘难以接受,“这经文偌多”一句话,委婉地表达了她对先生教授的不满。伴读的使女春香在整部《牡丹亭》中,是最富有亮色的形象。她心性率真,活泼中带着机灵。陈最良讲解《关雎》时,春香在旁插科打诨,使严肃枯燥的学堂笑声不断,令迂腐的老学究出尽了洋相。陈最良津津有味地讲,“关关”,“鸟声也”,冷不防春香问道:“怎样声儿?”于是,出现了令人忍俊不禁的场面:“末作鸠声。贴学鸠声浑介。”一介寒酸老儒,一本正经、唧唧咕咕地学起鸟叫来,样子十分滑稽;一个丫头,起劲地跟着先生学鸟叫,情形十分调皮。春香还打岔“在河之洲”为“一去去在何知州家”。陈最良解释“窈窕淑女”为“闲静女子”,说“君子好逑”是“有那等君子来好好的求他”。当春香问他“为甚好好的求他”?他无法解释,只好用“多嘴”来叱责春香以掩饰自己的尴尬。《诗经·关睢》的内容,杜丽娘本来读得懂,她向先生求教,是希望能得到不同于以往或更深的理解,希望先生能解答自己内心的困惑——《诗经》到底是《列女传》那样宣扬女德的德育教科书,还是表达内心真实情感的诗篇?读了“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这样的句子,她直觉地悟出《关雎》是一支恋歌,不由感慨:“圣人之情,尽见于此矣,今古同怀,岂不然乎。”这是杜丽娘爱情意识的觉醒,是她个性解放所走出的小小一步。当她心里有所意识却不知如何表达时,更加感到了深闺的寂寞和青春的躁动。

     

      剧中的杜丽娘生于名门宦族之家,从小受到严格的管束,甚至连家中有一座大花园都不知道。“白日消磨肠断句,世间只有情难诉”,这是戏曲《牡丹亭》中杜丽娘的内心独白,品读这样的诗句,我们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了一位深锁重楼的怀春少女形象:百无聊赖,郁闷孤独,情思缠绵。当她听春香说起花园一事,便不免动了心思,虽有严厉的家规,但架不住春香的一力撺掇,偷偷游了花园。那盛开的百花,成对儿的莺燕,纷至沓来,打开了这个少女的心扉,使她在长期闺禁里的沉忧积郁,一时倾箱倒箧而出:“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如此美好的春光却无人欣赏,杜丽娘由此联想到自己,不禁悲从中来,一种自怜的情绪油然升起。在游园后的疲倦中,她昏昏睡去,梦到了书生柳梦梅,并在梦中与他在牡丹亭畔、湖山石边“千般爱惜,万种温存”。这虽然只是梦中恩爱,却成了杜丽娘精神的支柱。她寻梦不见,相思成疾。病中,她在心灵的矛盾与冲突中终于体悟出了自己的《诗经》观:“关了的雎鸠,尚然有洲渚之兴,可以人而不如鸟乎?”进而感叹“似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这一篇在儒家眼中传达圣贤教义的名篇,杜丽娘居然读出了这样的感受,这对传统经学来说,不能不是一个绝妙的讽刺!如果说,游园是杜丽娘青春的觉醒并进而在惊梦中完成了她的灵魂解放的话,那么,正是春香引导杜丽娘迈出了走向反抗的第一步,是她把杜丽娘由锦衣玉食的“监狱”,拉向了莺歌燕语的自然。陈最良教授《关雎》诗的目的原本是为了拘束杜丽娘的身心,反而却开启了她的心灵之锁,唤醒了她的青春激情。杜丽娘用自己的生命诠释了《关睢》诗的爱情含义,因爱相思至死,又因爱死而复生!

     

      最有趣的是,杜丽娘游园惊梦后害了相思病,她的父母竟一点也不知晓女儿的病因,反而是春香对杜丽娘十分了解,说“这病便是‘君子好逑’上来的”。陈最良给杜丽娘看病时,也同样了解杜丽娘的病因,声称“《毛诗》病用《毛诗》去医”,并搞笑地开出了一张《诗经》药方。他说《摽有梅》“‘其实三兮’。三个打七个,是十个。此方单医男女过时思酸之病”。《召南·摽有梅》表达的是一个女子热烈渴望爱情的心理,与杜丽娘的心事完全契合。从中可以看出,陈最良十分明了青年人在学习《诗经》的过程中可能产生与传统悖离的理解,所以他才用同样是表达男女之爱,但言“情”更加直接的《摽有梅》来给杜丽娘做药方;他还说“《诗》云:‘三星在天’,专医男女及时之病”。此句出于《唐风·绸缪》,描画的是男女成婚前的激动心情,说明陈最良深刻地理解《关雎》所传达的言“情”之意,认为只有正确地疏导,让青年男女及时地相恋成婚,才能彻底医治这思春病;剧中他还说:“俺看小姐一肚子火,你可抹净一个大马桶,待我用栀子仁、当归,泻下他火来。这也是依方:‘之子于归,言秣其马。’”“之子于归,言秣其马”出于《周南·汉广》,讲的是准备女孩出嫁前迎亲的马车。陈最良把“归”解成当归,将“马”解成“马桶”,虽然俗气不堪,但他故意拿《诗经》来打趣,倒也不失为一场离经叛道的玩笑,其中也蕴涵着陈最良对两种解《诗》方式冲突的无奈。先前的讲课和后来所开的药方,反映出老秀才并不是个简单的腐儒,这个人物完全是汤显祖为表现当时社会经学与反经学思潮冲突而创造出来的。

     

      热望在现实中得不到满足,往往能够在睡梦中实现,因为人只有在潜意识的梦境中才逃得开理性监控。杜丽娘在梦中和死后主动与柳梦梅幽会,但复活之后便马上矜持起来。其理由是“前夕鬼也,今日人也。鬼可虚情,人须实礼”。一方面,她在虚幻的世界里任自己情流飞泄;一方面,在现实中她知书识礼、老成持重。要想获得自我身心的完全解放,就只能是在梦里或死后。从杜丽娘身上,我们可以透视那个时代女性生命被窒息的状态,听到女性生命在呐喊的呼声。汤显祖把杜丽娘学《诗经·关雎》这个重要情节放在游园惊梦之前,这就给杜丽娘的青春觉醒增添了人文色彩。被认为是赞美“后妃之德”的《关雎》,竟成了引发杜丽娘青春觉醒的导火索——这种大胆见解充分体现了明代《诗经》学的新气象!真人荒唐地复活成了这个剧本的主线,杜丽娘不只是为柳生而还魂再世的,它所不自觉地呈现出来的,是当时整个社会对个性解放世界的呼唤。可以说,整个《牡丹亭》就是汤显祖为现实生活中被压抑女性提供心理补偿而量身打造的一个“白日梦”,它从诞生的那天起,便注定会成为千千万万女性心中的至爱。明、清两代,《牡丹亭》一直被列为闺阁禁书,林黛玉就是听闻了《牡丹亭》的“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和“你在幽闺自怜”而心动神摇、相思成痴的;而才女冯小青更在看了《牡丹亭》之后写下了“冷雨幽窗不可听,挑灯闲看牡丹亭。人间自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十七岁就恹恹病死了。看来,《牡丹亭》实际上已等同于少女追求情爱的教科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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