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姥姥一进荣国府 戴敦邦画
谈“刘姥姥不简单”这个话题,恐怕红学家会觉得多余——本来如此,何必饶舌。但对于那些对《红楼梦》半生不熟的读者来说,他们可能会觉得新鲜。因为,“刘姥姥进大观园”这句俗语留给人们的印象——刘姥姥是个“憨愚”的村妇,恐怕在他们脑海里早已铸成铜像了。 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土里土气,少见多怪,层出不穷地闹笑话,七十多岁的人,头上插满了鲜花,一喝酒就喝得烂醉,刘姥姥的确让人觉得憨愚。 但是,这其实并不是刘姥姥的“全人”。在土里土气的外表之内,她还有很精明的一面,甚至有些“小市民气”,她也并非一个纯粹的粗人,而是小有一点文化素养。 刘姥姥一出场,曹雪芹就介绍说:“这刘姥姥乃是个久经世代的老寡妇。”有的版本作“积年的老寡妇”。言下之意似在告诉读者:刘姥姥是个饱经世故、有社会经验的人。到了第三十九回,作者更明确地介绍说:“那刘姥姥虽是个村野人,却生来的有些见识,况且年纪老了,世情上经历过的。”这似乎是曹雪芹在提醒读者:别小看了这个刘姥姥。 我仔细查了一下刘姥姥的行迹,觉得有两件事最能反映刘姥姥的精明和有见识。一是她谋划了“闯”进大观园的行动,二是她进入大观园后,很会讨主人欢心,特别是竟胜任愉快地当了一回清客。 刘姥姥本是一个乡野村妇,按常理,她怎么可能进入大观园,怎么可能攀上贾府这样的贵族呢?但刘姥姥有办法。 刘姥姥的女婿王狗儿家,历史上曾与金陵王家有过一点“绕脖子”的关系(王昆仑语),就是:王狗儿的爷爷,在北京做小京官时,与金陵王家王熙凤小姐的做大京官的爷爷,曾在同一个衙门里供职,王狗儿的爷爷因为贪王熙凤的爷爷的势利,“便连了宗,认作侄儿”,于是王狗儿的爷爷成了王熙凤的爷爷的“本家”。但隔了两代以后,王狗儿家成了穷庄稼汉,金陵王家的人则成了高门大户贾府的贵夫人(王夫人)和少奶奶(王熙凤),两家人也就没来往了。 但刘姥姥可没忘记这层关系。她“闯”进大观园的办法,就是利用这层关系。“闯”大观园的动议,缘于一次王狗儿因生活困难而发牢骚。王狗儿埋怨生活太清苦,刘姥姥便帮他出了个主意:利用与金陵王家的旧关系,到贾府弄钱去!清代,有一种风俗叫“打抽丰”,也叫“打秋风”,就是利用各种关系到富贵人家去求得钱财。刘姥姥出的主意,就是去贾府“打抽丰”。 刘姥姥对“打抽丰”这个主意的“论证”,是最能显示她的精明的。她对王狗儿分析道: 1.“当日你们原是和金陵王家连过宗的”。 2.“如今是你们‘拉硬屎’(不肯低眉屈尊),不肯去就和他,才疏远起来。” 3.“他家的二小姐(王熙凤的姑姑王夫人)着实爽快,会待人的,倒不拿大(摆架子)。” 4.贾府主人“如今上了年纪,越发怜贫恤老的了,又爱斋僧布施。” 5.“只要他发点好心,拔根寒毛,比咱们的腰还壮呢!”(第六回)这无疑是一份完整的“策划书”,知己知彼,细致周到,颇像现代的可行性研究。实行的结果是,大获成功。 刘姥姥虽是个乡野农妇,却极会逢迎。初见贾母时,便立刻说出一句新奇的问候语:“请老寿星安!”既巧妙,又恰当,博得了老太太满心欢喜。我猜测,她这句话很可能是提前就琢磨好了的,要不就是她太熟于逢迎,脱口便说出了。 刘姥姥当过清客,这恐怕是很多人没想到的,甚至会觉得不可思议。但她确实当了一回清客,不过是这个清客有点特别罢了。 清客也叫篾片,是明清时代专门在富贵人家帮闲凑趣的门客。鲁迅对清客曾有过一个简要的说明:“明末清初的时候,一份人家必有帮闲的东西存在的。那些会念书会下棋会画画的人,陪主人念念书,下下棋,画几笔画,这叫做帮闲,也就是篾片!”(《集外集拾遗·帮忙文学与帮闲文学》)贾府里便有不少这样的清客,如詹光、单聘仁、程日兴、胡斯来等。刘姥姥当然不是这种正规的清客,她没有文艺方面的技艺,有的只是一点粗俗的草根本领。但就是靠着这点本领,她把帮闲凑趣的职事完成得呱呱叫。 清客,一般都是由男人充任,女的很少见,清宫里曾有个缪太太,是个很有名的女清客(张伯驹等《春游琐谈》)。刘姥姥当清客,自然也是少见的女清客。第四十回写道,大观园里摆宴,鸳鸯说道:“外头老爷们,吃酒吃饭,都有个凑趣的,拿他取笑儿,咱们今儿也得了个女清客(有的版本作‘女篾片’)。”这个“女清客”,指的就是刘姥姥。刘姥姥是怎样凑趣的呢?请看: 贾母这边说声“请”,刘姥姥便站起身来,高声说道:“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吃个老母猪不抬头!”说完,却鼓着腮帮子,两眼直视,一声不语。众人先还发怔,后来一想,上上下下都一齐哈哈大笑起来。 诙谐的语言,滑稽的动作,俨然是在演滑稽小品。类似的表演,刘姥姥还有不少。刘姥姥的清客,就是这样当的。要说效果,比詹光、单聘仁之流要让主人开心多了。当清客,光有技艺还不行,最要紧的是会逢迎取媚,揣摩主人的心思,迎合主人的好尚。在这方面,刘姥姥绝不比詹光、单聘仁之流逊色,要不主人怎么那么高兴呢。 从外表看,刘姥姥很土气,像个粗人,实际上她不乏内秀,甚至多少有一点文化素养。你看,刘姥姥与人谈话,常会引用一些成语俗谚,不但脱口而出,而且恰到好处。第六回中,在不多的几次谈话中,她就用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侯门似海”、“贵人多忘事”、“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等成语俗谚。第四十回中,她在恭维主人时,又用了“大家住大房”、“礼出大家”等成语俗谚。与鸳鸯对酒令时,她对出的文词虽然俗浅,却都能合辙押韵。在刘姥姥的肚子里,还真有一点东西呢。她的这种语言能力,在一般庄稼人中,是很少见的。 刘姥姥是个纯粹的乡野老妇吗?她是否有过都市生活的经历?一些红学家因为从她身上看到一些小市民的影子而发出疑问。我也曾有过类似的想法。王昆仑先生推测,刘姥姥“可能有过都市生活的见闻与磨练”(《红楼梦人物论》)。这个推测,大概是有些道理的。封建时代的小市民,一般来讲,既具有善良、勤劳和淳厚的品性,又常有庸俗、投机、油滑等毛病。刘姥姥就似乎兼有二者。萨孟武先生曾这样评论刘姥姥:刘姥姥当过清客,而在救巧姐一事上,又是侠客(《〈红楼梦〉与中国旧家庭》)。清客加侠客,这是萨先生的两点论。刘姥姥的本质无疑是善良的,人也是可爱的,但也确有些小市民身上常见的毛病。 刘姥姥究竟有没有都市生活的经历?恐怕谁也不能断言。曹雪芹没有这样描写过。实际上,像刘姥姥这种精明、有心计的人,未必都产生于有过都市生活经历的人当中。在农民中,也是会有这种人的。史学家黎澍先生就讲过自己的亲身感受:“千万不要小看了农民。我在湖南家乡见过一些农民,工于心计,手段不凡,可不简单。”(陈铁健《绿竹水南集》)在环境复杂一些的农村中,也是可以历练出精明或油滑的人来的。 文末,说一说林黛玉的眼力。对于刘姥姥的“打抽丰”,黛玉是洞若观火的;对刘姥姥逢迎取媚的表演,黛玉很看不惯。别人对刘姥姥的逢迎凑趣都是哈哈一笑,黛玉却讥讽刘姥姥是“母蝗虫”,是“百兽率舞”中的笨牛。林黛玉的眼力是很“毒”的,她看出了刘姥姥身上的一些不那么质朴的地方。这也许是曹雪芹自己的看法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