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富贵”的大话,趁早别讲;“无相忘”的假话,干脆别信。功名富贵从来就是带有明显私利色彩的“个人行为”,它不可能变成“唐僧肉”,天下共享。即使封妻荫子,“妻”“子”也属“寄生的荣耀”、“从属的客情”,别人的事业再辉煌、再真实,对于自己也是永远的海市蜃楼。 《史记·陈涉世家》里开了一张“空头支票”:“陈涉少时,尝与人佣耕,辍耕之垄上,怅恨久之,曰:“苟富贵,无相忘。” 政治上的大人物,有权弄权,无权使钱,一穷二白则耍嘴皮子、玩“空手道”,这就如同撂地摊、买膏药的江湖骗子,唾沫星子乱飞,芸芸过客驻足了,把眼神转过来、耳朵竖起来,凑热闹的人越聚越多,把式场子越打越大,上当自然是无法避免的。陈涉扶着人家的犁头妄谈富贵,一块儿卖苦力的哥们儿自是不信,说:“都穷得卖身扛长活了,荣华富贵在哪儿呢?”陈涉一撇嘴,讥笑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真不明白,“无相忘”那套词儿是怕别人鸡犬飞升之后忘了他,还是担心自己忽然发迹之后忘了别人。 从当时的语言境境推断,这种漂亮话是说给同行的,带着自我感觉的优越和沽名钓誉的野心。司马迁把这张空头支票复制下来,一,烘托政治家早期便流露出的天才,这种先声夺人的招数屡试不爽;二,暗示贫贱之交的升值潜力,万一“由俭入奢”、平步青云,当初大话富贵,岂不成了名利双收的美谈? 可惜,陈涉称王,阔了,随即嘴脸大变,张楚政权虽然早夭,但历史仍然给出了足够的时间让陈涉表演“苟富贵”的喜剧。这正应了欧洲的古谚:“一登高位就露出本相。”有人因此显得更好,有人则显得更坏。 曹魏时代,王肃假托秦朝孔鲋的名字,编辑了一部伪作《孔丛子》,虽说出身可疑,但此书仍有文献参考价值。且看陈涉的老丈人是如何诅咒自家女婿的:“陈胜为王,妻之父兄往焉。胜以众宾待之。妻父怒云:‘怙强而傲长者,不能久焉。’不辞而去。” 对老丈人和小舅子尚且如此,何况外人呢?陈涉称王半年之后,“其故人尝与庸耕者”——也就是见证了“苟富贵”那一幕的穷哥们儿,果然赶来投奔,怯生生地叩响了张楚一朝巍峨的宫门,还好,陈涉出来了,那群粗鲁的乡下人立刻扯着嗓子喊他的名字。一入宫门,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没见过世面的佣工个个儿称奇,大呼“陈涉兄弟,当了王爷,有这么多房子。你好阔啊”。日子不长,陈涉的耐心终于到了头儿,他“逐客令”爽快而残暴,《陈涉世家》这样写道:陈胜身边的人不太懂得礼数,常对人夸耀自己和王爷有交情。于是,有人建议陈胜:“这些家伙越来越放肆,根本不把您放在眼里。”接着,陈胜就干净利索地杀了身边那些老熟人。好朋友们立刻风流云散,谁也不亲近这位功成名就的“草根领袖”了。 “穷达尽为身外事,升沉不改故人情。”等到这样的结局自然是皆大欢喜,但更多时候,人一阔,脸就变,就像陈涉那样自食其言,贻笑后世,直闹到臭名远播、众叛亲离。毛泽东读《陈涉世家》时,深为陈胜吴广起义的失败痛惜,并用粗重的红笔眉批道:“一误,功成忘本;二误,他所任用的,既不是有才能的人,又不是正直的人。”最终,陈涉死在车夫庄贾的手里。说到底,他还是死在忘恩负义,终究死在了自己手里——活该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