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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诗、帝王气象及专制情结
来源:  作者:  点击:次  时间:2007-02-02 00:00于哲学网发表

 

 



     

    中国的帝王诗起于何时?第一首帝王诗系何人所作?

     

     

    相传早在三代之前,舜帝就曾弹五弦琴,唱《南风歌》:“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舜帝在位十四年,禅位于禹,又作《卿云歌》:“卿云烂兮,糺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群臣进颂:“明明上天,烂然星陈。日月光华,弘予一人。”舜帝再歌:“日月有常,星辰有行。四时从经,万姓允诚。于予论乐,配天之灵。迁于圣贤,莫不咸听。鼚乎鼓之,轩乎舞之。精华以竭,褰裳去之。”前者出于《孔子家语》,后者出于《尚书大传》,皆为历史传说,未可尽信。

     

    《诗经·周颂》中《闵予小子》《敬之》《小毖》等篇被认为是周成王所作。其中《敬之》一篇:“敬之敬之,天维显思。命不易哉,无曰高高在上。陟降厥士,日监在兹。维予小子,不聪敬止。日就月将,学有缉熙于光明。佛时仔肩,示我显德行。”一般认为是周成王自勉之作。

     

    《乐府诗集·琴曲歌辞》有数篇系于尧、舜、禹、周文王、武王、成王等名下,多为后人伪托。另有《黄竹歌》三章,相传是周穆王所作。《穆天子传》说,周穆王外出打猎,在风雪严寒中见冻馁之人,作诗悯之。诗云:“我徂黄竹,□员閟寒,帝收九行。嗟我公侯,百辟冢卿,皇我万民,旦夕勿忘。……”相信也是后人伪托。

     

    接下来,秦始皇有一首《祠洛水歌》,真伪莫辨。据《古今乐录》记载,秦始皇祭祀洛水,有“黑头公”从河中出,呼始皇曰:“来受天宝。”始皇相信此乃天意传国于秦,遂与群臣高歌:“洛阳之水,其色苍苍。祠祭大泽,倏忽南临。洛滨醊祷,色连三光。”

     

    秦失其德,群雄起代,项羽、刘邦各有一篇绝唱留给诗史。后人眼中的中国帝王诗,往往从《垓下歌》和《大风歌》开始。不过,由于项羽的帝王身份不确,人们更为认同刘邦。“《大风》三言,气笼宇宙,张千古帝王赤帜,高帝哉?”①其实,灭秦之后,项羽分封天下,共立十八王,汉王刘邦只是其中之一,而项羽自号西楚霸王,实为天下盟主。其西楚,应该视为秦汉之间的一个短暂的王朝。司马迁作《史记》,就给了项羽一篇只有帝王才配享有的“本纪”。今之历史年表,以汉直接承秦,未免过于粗略。而项羽《垓下歌》作于公元前202年自刎乌江之时,刘邦《大风歌》作于公元前195年东讨淮南王英布途中,前后相差七年,如果略过先秦那字迹模糊的几页,中国帝王诗史是不妨从《垓下歌》开始的。

     

    而帝王诗的尾声,一般认为,当在清末帝溥仪。溥仪三岁登基,六岁退位,他的诗都是退位之后所作,包括八岁那年为师傅陈宝琛祝寿作的第一首诗:“松柏哥哥,终寒不凋。训予有功,长生不老。”退位帝王所作的诗,应该还算作帝王诗,否则南唐后主李煜的许多亡国绝唱就都不能算数了。

     

    但中国的帝制,到辛亥革命并没有彻底结束。且不说后来张勋复辟的闹剧和伪满州国傀儡皇帝,民国四年,袁世凯还煞有介事地称过一回帝。袁世凯的诗该不该入选?这是颇费斟酌的。从情感上说,此人冒天下之大不韪,倒行逆施,为了满足一己无限膨胀的权欲,不惜剥夺天下人的民主自由权利,我们决不承认这家伙是什么皇上。然而,尽管只做了八十三天皇帝梦,但他毕竟在中华民国总统任上,宣布过废除民国国号,恢复帝制,改元“中华帝国洪宪”。袁世凯称帝固然不得人心,但历朝历代哪一帝王又是人民选举的呢?民心民意算什么,只要枪杆子在握,何愁不能黄袍加身?袁世凯这个“中华帝国洪宪皇帝”的迅速倒台,并不因为革命党声讨,并不因为民心背弃,而主要在于他所缔造和统帅的北洋军阀的倒戈。须知民心是可以教化的,民意是可以训导的,受过几千年君主专制的统治和愚弄的中国人民,其时还多盼着“真龙天子”重出神州呢!(有时我想,日寇投降后,如果历史一念之差,让金日成入主南朝鲜,让李承晚开赴北朝鲜,不出几年,汉城群众不抹泪欢呼慈父般的领袖,平壤街头没有反独裁争民主的游行,那才叫怪了。)故而,我编《历代帝王诗》②,就在溥仪之后,狗尾续貂式的补选了袁世凯一首。

     

    《历代帝王诗》该不该选的诗?这也是一个有趣的问题。当然不是帝王,1949年在天安门前举行的是共和国开国大典,不是新皇登基大典。但无帝王之名,却有帝王之实;无帝王之号,却有帝王之气。而且说是“无冕之王”也未必恰切,他不曾南面称帝,却欣然受用过“万岁”“万寿无疆”之类的欢呼歌颂。据学者考证,“万岁”一语还在东汉就皇家化了,唐代以后,万岁更成为皇帝的代称,万岁就是皇帝,皇帝就是万岁,就是万岁爷,其他人等是绝对不得僭越的,魏忠贤权倾天下也不过“九千岁”,慈禧太后垂帘听政四十余年也不过“太后千秋”。况且一言九鼎,“春来我不先张口,哪个虫儿敢作声?”他的每一句话都曾是“最高指示”,这也只能是帝王风范。故拙编《历代帝王诗》依体例未选之作,却在前言里援引其《沁园春·雪》“江山如此多娇”以下半阕,以为某种名实之副。

     

    此外,曹操一代枭雄,其诗才情纵横,睥睨千古,历代帝王诗无出其右者,然而曹操一生并不曾称帝。“魏武帝”曹操,以及“晋宣帝”司马懿的帝号,都是其后代子孙夺得天下后追封的,严格说来,都是不大能算数的。想必朱元璋其人就对曹操、司马懿的帝号很不满,曾以归谬法(即用更为荒谬的做法与之类比,以见其谬)予以否定。朱元璋一上台,就追封自己的田舍翁爹、叫花子娘为皇帝皇后。史载,洪武元年,朱元璋追封其高祖父朱百六为玄皇帝,庙号德祖;曾祖父朱四九为恒皇帝,庙号懿祖;祖父朱初一为裕皇帝,庙号熙祖;父朱五四为淳皇帝,庙号仁祖。妣皆皇后。(百六、四九、初一、五四,听听这些叫花子名!朱元璋自己原名重八,属于同一系列。)如果其几代“先皇”中恰好有人做过几行打油诗莲花落,是否也要忝列《历代帝王诗》呢?刻薄了,曹公不曾称帝,毕竟已是魏王,挟天子令诸侯,是天下的实际统治者,绝非朱重八的叫花子先皇可比。当然,曾经称帝与否,其诗在气象上还是有差别的。司马懿奉魏明帝曹叡之命出讨辽东,途经故里,歌以咏怀,前面八句何等豪迈:“天地开辟,日月重光。遭遇际会,毕力遐方。将扫群秽,还过故乡。肃清万里,总齐八荒。”最后却出以韬晦之语,低调结束:“告成归老,待罪舞阳。”无奈纵有经天纬地之才,觊觎乾坤之志,一生终为人臣。

     

    至于帝王诗篇间有御用文人代笔者,前人已有论及,如唐太宗、武则天以及清乾隆帝的某些作品。读者心中有数就是了,一一辨析则不是本文作者力所能及的。

     

     

    从主题和风格看,帝王诗可分两类,一类是典型的帝王之诗,表达的是典型的帝王怀抱、志趣,洋溢着典型的王者气象,另一类抒写的则只是普通人的情怀,不大能看出作者的特殊身份。

     

    “王者之气”为人乐道。何谓王者之气?似不外乎争夺天下的狂气、解救天下的正气、一统天下的霸气、感召天下的雅气,以及丧失天下的怨气。

     

    秦始皇出巡,威仪万千,看得刘邦眼馋:“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看得项羽心动:“彼可取而代之。”此种争夺天下的狂气,以诗表达,就有落第举子黄巢的一再咏菊:“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就有朱元璋带兵征战露宿旷野时的“天如罗帐地如毡,日月星辰陪我眠。一夜不敢伸足睡,惟恐蹬倒太行山。”此辈枭雄,代不乏人,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赵匡胤称帝前,有诗《咏初日》:“一轮顷刻上天衢,逐退群星与残月。”有诗《咏月》:“未离海底千山黑,才到中天万国明。”登极之后,人以为诗谶。金废帝完颜亮一向野心勃勃,夺位之前,就多次以诗明志。其咏竹诗云:“孤驿潇潇竹一丛,不闻凡卉媚东风。我心正与君相似,只待云梢拂碧空。”其咏龙诗云:“蛟龙潜匿隐苍波,且与虾蟆作混和。等待一朝头角就,撼摇霹雳震山河。”见瓶中一枝岩桂,也慨然叹曰:“绿叶枝头金缕装,秋深自有别样香。一朝扬汝名天下,也学君王著赭黄。”可叹天命不济,过了一把帝王瘾,就兵败被杀,废为庶人,徒为天下笑耳。到太平天国洪秀全,更是狂气十足:“一张天榜蔑古贤,文王武王皆是犬。屈指盘古迄明世,风流数我洪秀全。”据史料③记载,洪秀全以黄缎数匹作“天榜”,上书七言韵句,上自盘古,下迄明末(“清妖”自不足挂齿),君臣史实,悉加品评。遇“帝”字一律不用,“王”字则加“犬”旁,如文王、武王,作“文狂”、“武狂”,以避其“天王”之讳。其狂傲愚妄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解救天下的正气,对于帝王无疑是最可宝贵的了。“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曹操《蒿里行》诗中哀民救民的情怀无疑是真挚的。但这民不聊生的惨象是汉祚衰微和军阀混战造成的,诗人自己并不负多少责任,诗中有的只是重造时世的使命感,而非自责。后世帝王诗歌,间有怜悯百姓苦难、检讨自己统治失误的。如果说唐玄宗李隆基登太行山,见“野老茅为屋,樵人薜作裳”,即或有自责之意,也只是虚晃一枪,那么,明宣宗朱瞻基《悯旱诗》就真诚得多了:“亢阳久不雨,夏景将及终。禾稼纷欲槁,望霓切三农。祠神既无益,老壮忧忡忡。饘粥不得继,何以至岁穷?予为兆民主,所忧与民同……”骄阳似火,旱禾绝收,百姓饥肠辘辘,君王忧从中来。其《示吏部尚书夏原吉》更以“无道”自责,简直要下罪己诏了:“关中岁屡歉,民食无所资。郡县既上言,能不轸恤之?”“吾闻有道士,民免寒与饥。循己不遑宁,因请书愧词。”可惜此种帝王襟怀古今少有,人们熟知的是晋惠帝司马衷的故事,《资治通鉴》记载:时天下饥馑,百姓饿死,帝闻之曰:“何不食肉糜?”或者,任凭人间饿殍遍野,冤气弥天,孤王笔下总是芙蓉满目,莺歌盈耳,无限风光。

     

    一统天下的霸气,在刘邦那里还兼有几分忧思:“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在南朝宋文帝刘义隆《北伐诗》里还兼有几分焦虑:“自昔沦中畿,倏焉盈百祀。不睹南云阴,但见胡尘起。”“逝将振宏纲,一麾同文轨。”到李世民贞观年间《正日临朝》就只拌着得意和骄态了:“条风开献节,灰律动初阳。百蛮奉遐赆,万国朝未央。虽无舜禹迹,幸欣天地康。车轨同八表,书文混四方。”一代女皇武则天称霸人间久了,对司春的神灵也不改喝令口吻,其《腊日宣诏幸上苑》诗云:“明朝游上苑,火急报春知。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君主们的霸气从何而来?来处大致有二:君权神授的理论,万民臣服的现实。“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种圣人之言听得多了,不由你不骄横悍厉,目空一切。如今有一位擅扮皇上的影视演员谈表演经验,说看着众人口称奴才,山呼万岁,在他面前跪倒一大片,那份普天之下唯我独尊的感觉就不禁油然而生了。一介戏子尚能生出如此幻觉,何况天子临朝每日排演君臣大礼呢?是呀,帝王之所以独霸后宫,是因为后宫男人的器官都被阉割了;帝王之所以独霸天下,是因为天下男人的精神都被阉割了。一统天下的霸气,表现在武功方面,就是要开疆辟土,消灭任何不臣势力,使“耕凿从今九壤同”④;表现在文治方面,就是要推行教化,铲除一切异端思想,使“天下归心”⑤。最让君王开心的是,“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⑥,“为王前驱”⑦。

     

    此外,王者之气也应包括感召天下的雅气。毕竟在我们这个文明古国,人民臣服强权,更崇尚文化,儒雅的统治者更能得到人民的认同和拥戴。马上可以得天下,马上却不能治天下,这句名言也应该包括文化感召这一层涵义。汉家天子自不必说,历代入主中原的少数民族统治者,明智的,也纷纷汉化、文化起来,其汉化、文化的标志之一,就是学作汉诗。辽道宗耶律洪基《题李俨黄菊赋》:“昨日得卿黄菊赋,碎剪金英填作句。至今襟袖有余香,冷落西风吹不去。”意象之美,运思之妙,诗史为之讶异。金主完颜亮《南征至维扬望江东》:“万里车书尽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宋人就算亡国了,读此诗,也应有不少镇痛作用,毕竟亡于此君总比亡于化外野蛮部族要让人好受些。“只识弯弓射大雕”的成吉思汗的子孙,几经南风熏陶,到元文帝图帖睦尔《自集庆路入正大统途中偶吟》,已能吟出这样纯正而不乏创意的律诗:“穿了氁衫便著鞭,一钩残月柳梢边。二三点露滴如雨,六七个星犹在天。犬吠竹篱人过语,鸡鸣茅店客惊眠。须臾捧出扶桑日,七十二峰都在前。”清朝顺治帝以后,无一帝无诗集,乾隆帝弘历一生作诗更达四万多首,为古今诗人之冠,谅非涂鸦一语所能全盘抹杀。到20世纪40年代,一首“还看今朝”的《沁园春》在雾都重庆发表,让许多潜意识里仍然寄望于救世英主的国人,让许多有识无识之士,为之倾倒,以致有“诗人赢得了一个新中国”之说。

     

    而当“金陵王气黯然收”时,曾经君临天下者就只剩下一腔怨气和无奈了。“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项羽兵败乌江,于英雄末路只能作《垓下歌》这样的悲鸣:我辜负了我的宝马和我的美人!宝马不肯弃我而去,我该怎么办呀?虞姬呀虞姬,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呀?“天道易兮我何艰,弃万乘兮退守蕃。逆臣见迫兮命不延,逝将去汝兮适幽玄。”东汉少帝刘辩被董卓废为弘农王,更被毒酒逼死,刘辩与唐姬诀别,作此最后的《悲歌》。“早晚是归期,苍穹知不知?”“安得有英雄,迎归大内中?”唐末昭宗李晔被劫,登华州城楼,其《菩萨蛮》二首充斥着哀怨和悲绝。“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李煜束手就擒,南唐国史在泪光中结束,华夏词史却翻开了辉煌的一页。“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天南无雁飞。”宋徽宗赵佶父子被金兵掳去,《在北题壁》题不尽靖康之耻、亡国之痛。“牢落西南四十秋,萧萧华发已盈头。乾坤有恨家何在?江汉无情水自流……”建文帝朱允炆乃明太祖朱元璋之孙,帝位被其叔父燕王朱棣所夺,据说南京城破后,朱允炆由地道出逃,流亡西南为僧,这首《逊国后赋诗》,为野史盛传。

     

    在另外一些时候,帝王可能暂时淡忘了自己的至尊身份,而写出抒发普通人情怀,与帝王气象不大相干的诗篇。因为帝王也是人,人的情思毕竟是有共性的。

     

    当诗的兴奋点离开家国兴亡、政治搏杀和种种世俗关怀,同为自然之子,帝王的诗思也会跃入生命的自然存在这一形而上层面,也不免思考生命存在的哲学意义,为人生短暂、青春易逝而感伤。例如汉武帝刘彻《秋风辞》:“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隋文帝杨坚《宴秦孝王于并州作》:“红颜讵几,玉貌须臾。一朝花落,白发难除。明年后岁,谁有谁无?”只是贵为天子,拥有无尽的权力、财富和美色,面对衰老和死亡,比我辈平民百姓会有更多的悲凉绝望。

     

    而面对生命个体的终极悲剧,人只有两种选择,要么及时建功立业,要么及时行乐。南朝梁武帝萧衍《赠逸民诗》感慨:“晨朝已失,桑榆复过。漏有去箭,流无还波。”激起的是延揽人才成就大业的急切愿望。梁陈诸君的艳诗,如梁简文帝《咏内人昼眠诗》“簟文生玉腕,香汗浸红纱”,陈后主《玉树后庭花》“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以及前蜀后主王衍《宫词》“月华如水浸宫殿,有酒不醉真痴人”之类,反映的则是及时行乐的消极选择。(其糜艳诗风固不足道,其坦诚做派,较之后世某些纵欲宫闱,却要禁欲海内的伪君子,还算有几分可爱之处。)如果既不想成就功业,也不想放浪形骸,对江山、美人都没了兴趣,那就只好学清初的顺治帝出家为僧,参禅礼佛去好了:“禹开九州汤放桀,秦吞六国汉登基;古来多少英雄汉,南北山头卧黄泥。黄袍换却紫袈裟,只为当年一念差;我本西方一衲子,为何落在帝王家?十八年来不自由,南征北讨几时休;我今撒手西方去,不管千秋与万秋。”

     

    帝王诗也会吟咏爱情,但后宫佳丽三千,帝王的爱情自然没有我辈平民的专注执著。虽也偶有动人之作,如李隆基《题梅妃画真》:“忆昔娇妃在紫宸,铅华不御得天真。霜绡虽似当时态,争奈娇波不顾人。”帝王诗也会吟咏友谊,但其友谊无不异化为君臣之谊,如《吊罗荣桓同志》:“君今不幸离人世,国有疑难可问谁?”帝王诗也会歌咏亲情,但其亲情不免搀杂利害关系的考量。如南唐先主李昪年少时曾借《咏灯》述怀,说若得养父善待,必将知恩图报:“一点分明值万金,开时惟怕冷风侵。主人若也勤挑拨,敢向尊前不尽心?”

     

    宫中帝王有时也会体味民间疾苦,揣摩旷夫怨妇心理,以乐府旧题,弄出一些感伤主义的东西。曹操《却东西门行》、曹丕《燕歌行》是其滥觞。前者“戎马不解鞍,铠甲不离傍。冉冉老将至,何时反故乡?”代抒戍卒的乡愁及厌战情绪。后者“君何淹留寄他方?贱妾茕茕守空房”,代写空闺少妇的寂寞情怀。梁武帝萧衍《拟明月照高楼》:“君如东扶景,妾似西柳烟。相去既路迥,明晦亦殊悬。”简文帝萧纲《金闺思》:“游子久不归,妾身当何依。日移孤影动,羞见燕双飞。”皆为这一路摹拟之作,无不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或如隋炀帝杨广,仿佛天地间一布衣骚客,流连《春江花月夜》,忘乎所以:“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流波将月去,潮水共星来。”或如南唐中主李璟,沉醉风花雪月,信笔《摊破浣溪沙》,缠绵其间:“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回首绿波春色暮,接天流。”情思淡远处,王气有无中,一任唯美主义的诗韵流曳。

     

     

    有一种理论告诉我们,人类社会发展有五个阶段,五种制度,依次是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共产主义社会。可是,用这一理论来套中国历史,却发现很难套得上。中国的封建社会始于何时?夏、商、西周、春秋、战国、秦、魏晋……史家至今各执一辞。中国上古找不到典型的奴隶社会。封建制(分封诸侯,封土建国)在夏代就已初步形成,西周达到极至,秦以后却实行郡县制,强化中央集权,封建制基本上不复存在。而原始社会,又称原始共产主义社会,人们对它的描述充满乌托邦色彩,说那里没有阶级压迫,人人平等,共同劳动,群居生活,男人狩猎野兽,妇女采摘野果,尽管贫乏,人们分享劳动所获,寡无所患,天下为公,没有私有的婚姻和家庭,只有自由的爱情和浪漫……可是,人类真的经历过这么一个童话般美好的社会发展阶段吗?人类学者拿不出实证。而直觉告诉我们,不可能。

     

    据说人是由猴子进化而来的,那么,就让我们来看一看相当于人类老祖先的现代猴群的社会情形吧!今天有不少影视记录片,带领我们观摩原始丛林里的猴子(包括各种类人猿,和据说与人类基因有99.4%相同的黑猩猩)社会。猴子的社会有平等吗?猴子们有平等的食物享用权和异性交配权吗?没有。猴子的社会笼罩着专制和强权。专制强权意志的体现就是猴王。没有一个猴子部落是猴猴平等,没有猴王的。这原本没有什么奇怪,饮食雌雄,猴之大欲存焉(或曰饮食雌,雄猴之大欲存焉)。猴王的地位是靠武力征服群雄强夺而来的。居于王位,就意味着食欲、情欲的最大限度的满足。丛林里最美味的食物必须首先贡献给猴王,部落里所有的成年雌性都是猴王的姬妾。所以,猴王的地位是如此令人垂涎,值得用鲜血和生命去争夺,去保卫。“杀尽江南百万兵,腰间宝剑血犹新。”⑧不到衰老战败的那一天,猴王是决不甘心拱手让出王位的。所谓原始共产主义社会的美妙情形,在猴子社会里是完全不存在的。因此有人推想,中华文明的源头唐尧虞舜夏禹相继禅让的故事,也只不过是一个浪漫主义的传说。古人早就怀疑过这种美妙的“禅让制”的存在。《韩非子·说疑》断定:“舜逼尧,禹逼舜”。《竹书纪年》也说:“昔尧德衰,为舜所囚也。”“舜篡尧位”。

     

    从洪荒丛林的猴王,到周口店的猿人王,从纪元之初的五帝,到四海一家的秦始皇,直到上一世纪的清末逊帝,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从来就是专制社会。王呀,帝呀,君主呀,一脉相传,绵延不绝。其实,自古以来的人类社会,就统治方式和权利结构而言,只有两种制度:君主制度,民主制度。从夏商周到元明清,四千余年所谓“文明”社会,实行的却一直是“野蛮”的君主制度。待辛亥革命爆发,中华民国诞生,民主制度的建立和巩固还备尝艰辛,还一再上演袁世凯称帝和清逊帝复辟的丑剧。

     

    说到底,专制主义源于人的自私贪婪本性,是人类从猿猴祖先那里遗传下来的一种顽固的兽性,民主主义则是人类试图用以取代兽性的一种神性。兽性是与生俱来的,极难克服,极易复发;而神性是接种的、移植的,会遭遇本能的排斥,是极不稳定,极易丧失的。就像现代人还可能产生“返祖现象”,长出一条令人难堪的尾巴,现代民主社会也难免重新孳生专制主义。

     

    这样看来,洪秀全给帝王的“王”字加上一个“犬”旁,写成“狂”,强调其兽性,还是有其道理的。甚至可以说,这是洪秀全的一个伟大发现。只不过这个“犬”旁,也应该给他自己加上,他这个太平天国“天王”也应该写成“天狂”才是。同理,那位“开轩平北斗,翻觉太行低”,做了民国总统还嫌不过瘾,还要做帝国皇上的袁某人,业已返祖,应该姓“猿”。而民国国父孙先生,毕其一生为结束君主专制实行民主共和努力奋斗,当然与“狲”字毫无关系了。

     

    注释:

     

    ①明·王世贞《艺苑卮言》卷二。

    ②花城出版社19924月版。

    ③清·张汝南《金陵省难纪略》,见《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太平天国》四。

    ④清康熙帝玄烨《中秋日闻海上捷音》。

    ⑤曹操《短歌行》。

    ⑥唐太宗巡视殿试考场时语。

    ⑦《诗经·卫风·伯兮》。

    ⑧朱元璋《不惹庵示僧》。如果说朱元璋反元是出于民族大义,那火并陈友谅、张士诚等就纯粹是王位之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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