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说新语》记谢太傅与王右军语“中年伤于哀乐,与亲友别,辄作数日恶”。大约是由于早年对龚自珍的“少年哀乐过于人”过于偏爱,所以在很长一段岁月中对此所谓“中年哀乐”一直不甚了了。但人到中年日到午以后,再以充满血丝和疲倦的中年之眼重读旧日诗书,别一番的人生况味和幽昧情怀自然在所难免。而古人所谓的今日之我和昔日之我之辩,则是我对旧日华章越来越沉迷的根由。近日重读《唐才子传》,就有一些微茫的心得。过去读有唐一代才子诗人的生平诗文,最向往的就是他们的性情和丽句。今日重读,我的目光和心思却大都凝聚在他们的人生际遇,其中又特别是他们在仕途的坎坷和由此带来的人生沉浮之上。而“惜其伟材,只到黄绶”一语,也就成为特别能打动我心弦的一个字眼。要在相信“诗人不作官”的过去,这简直是不可想像的事情。因而,这种读书心得完全是一种在时光流逝中的新产物。 唐代有几位才子的命运极其相似,他们在新旧《唐书》上基本无传,有的只是在《艺文志》中偶有提及。这是我过去很少注意的一个问题,按照少年的理解和心态,如果说人的精神意识是宇宙中最美丽的花朵,那么诗人则无疑是人类世界中的灵长和精华。但这个年轻的思路在此番重温中遇到一个严峻的挑战:如果说他们如此重要,那么他们为什么在中国历史记录上集体地失踪了。即使在元人辛文房这部专门为才子立传的“儒林外史”中,他们的事迹也是简略得不能再简略了。而如果要深入追究其中的原因,似乎都和一个叫“黄绶”的官称有关。 如《唐才子传》记李颀云:“颀,东川人。开元二十三年,贾季邻榜进士及第,调新乡县尉。……一时名辈,莫不重之。工诗,发调既清,修词亦秀,杂歌咸善,玄理最长,多为放浪之语,足可震荡心灵。惜其伟材,只到黄绶。”据考证,黄绶初代指县尉之职,如《汉书·百官志》:“县有丞、尉,秩四百石至二百石。……比二百石以上,皆铜印黄绶。”在唐代,“黄绶”既指县丞一类的小官,也代指在秘书省就职。据符载《送袁校书归秘书省序》记载:“国朝以进士擢第为入官者千仞之梯,以兰台校书为黄绶者九品之英,其有折桂枝,坐芸阁,非声名衰落,体命坎坷,不数十岁,公卿之府,缓步而登之。”这段话的末句之意是,从黄绶起步,即使运气很好,也要十年以上才能成为公卿。看来,黄绶本意是指官职卑小,和白居易感慨的“江州司马青衫湿”相差无几。 根据《唐才子传》的记载,和“黄绶”关系比较密切的还有常建、王昌龄等几位。无论诗人,还是他们的传记者,似乎都很看重这个“黄绶”。在诗人一边,一讲到“黄绶”就难免流露出怨言,如李欣在《寄綦毋潜》诗中云“新加大邑绶仍黄”,如王昌龄《郑县宿陶太公馆中赠冯六元二》中所谓“子为黄绶羁,余忝蓬山顾”,都是抱怨仕途的不可人意。另一方面,这也是传记者喜欢替诗人打抱不平的原始意象。如殷璠《河岳英灵集》谈到李欣诗歌时说,“至如《送暨道士》‘大道本无我,青春长与君’。又《听弹胡笳声》云:‘幽音变调忽飘洒,长风吹林雨堕瓦。迸泉飒飒飞木末,野鹿呦呦走堂下。’足可歔欷,震荡心神。惜其伟材,只到黄绶。”又如《唐才子传》记常建:“建,长安人,开元十五年与王昌龄同榜登科。大历中授盱眙尉,仕颇不如意,遂放浪琴酒,往来太白、紫阁诸峰,有肥遁之志。后寓鄂渚,招王昌龄、张偾同隐,获大名当时。”而且作者还把这种士之不遇同魏晋时代相提并论,曰“古称高才而无贵仕,诚哉是言。曩刘桢死于文学,鲍照卒于参军,今建亦沦于一尉,悲夫!”由此可知,这些才子诗人们的不幸命运与黄绶的联系是如何密切了。 这几位“只到黄绶”者的诗歌都好,而他们的命运则是终生不过一尉而已。诗歌的好和身份的卑微叠合在一起,自然容易在读者心中激荡起情感的巨澜。这一点正是古人所特别喜欢宣讲的。如殷璠《河岳英灵集》所载诗人就以常建为首,但对常建生平最大的感慨只有一句“今常建亦沦于一尉”。李颀的诗在唐代写得相当好,洪迈《容斋随笔》卷四云:“予绝喜李颀诗云:‘远客坐长夜,雨声孤寺秋。请量东流水,看取浅深愁。’且作客涉远,适当穷秋,暮投孤村古寺,中夜不能寐,起坐悽恻,而闻帘外雨声,其为一时襟报,不言可知。”然而最终也只能是“惜其伟材,只到黄绶”。 由此我想到的一个早年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的问题是,他们绶带颜色的低贱会不会影响到他们的艺术地位,正如中国人讲的人微言轻,或者是孟子讲的“位卑而言高,罪也”。尽管古人有“穷而后工”的说法,现代文艺学也特别喜欢强调诗歌与物质、政治和意识形态的矛盾,而实际情况很可能正如杜甫所痛言的“名岂文章著”,一个诗人的政治地位也绝不会和他的艺术地位毫无关系的。由此看来,实在应该有人来写一部《黄绶者的诗学》,它比时下流行的以李杜为最高标准的唐诗学,大约会有更深微的人文意义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