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小生左侯
甲申之变后,割据荆楚的左良玉是南明最具军事实力的诸侯,对政局有着莫大的影响力。 侯方域《宁南侯传》中有这么小一段八卦:“……(左)既失官,乃走昌平军门,求事司徒公(侯恂)。司徒公尝役使之,命以行酒。……” 高阳曰:“明朝中叶以后,龙阳之风甚炽,军中不携妇人,常以面目姣好的兵卒陪酒侍寝。“行酒”二字是含蓄的说法,所以侯方域的同社文友贾开宗,于此四字之旁有夹注:“宁南出身如此。”……而孔东塘做《桃花扇》派脚色,左良玉以小生应工,可知亦有微意在内。”——这则绯闻,自然无法考证,不过翻查左良玉同志的前科,确也无甚光彩之处。 良玉辽东人,早年投军,以战功升至辽东都司。当时明军军纪颓败,以至于兵匪不分,左在闲时亦经常同弟兄们做些蒙面越货的勾当,有一次运气不好,竟误劫了部队的军需物资,事发后幸免一死,但官丢掉了,在原单位亦无法立足,只得另外投至昌平的侯司徒,寻求机会,以至有上面说的“行酒”之事。—— 说白了,“大将星”左良玉就是个兵油子。 良玉投奔侯恂算是机缘投合,侯对左非常赏识。一年之后,机会来了:崇祯四年秋,清军进兵,围攻大浚河,军情紧急,侯恂力排众议,将一介走卒的良玉任命为方面大将。在传令官带人到左良玉的营房宣布任命时,意外的左竟为是自己做的某件违法勾当又发作了,吓得绕床而走,匿于床下,等他弄明白了竟是一场富贵从天而降后,大喜过望,当下意气奋发,叩首辕门:“此行若不建功,当自刎其头。”已而连战松山、杏山下,录捷功第一,遂为总兵官,时年三十二岁,此后水涨船高,侯恂进京升任,左亦成为动关安危的大将。再往后候恂失势垮台,但兵权在握的左良玉已能自立门户,候恂反而要有仰仗了,崇祯十五年候恂复起,督师河南,便是由于这层干系。 前面提过,侯恂那次督师,干系中原全局。当时李闯围开封甚急,左良玉等援军麋集朱仙镇一带,拥兵三十万,却慑于李闯的兵威,作壁上观,更有甚者,作为领头羊的左良玉竟然不战自退,夜遁南窜襄阳,由此牵一发而动全身,其他诸军亦纷纷撤退,被闯军抓住机会,以骑兵尾随突击,彻底击溃,损失惨重。此后左良玉败退襄阳,北京命令侯恂在黄河以北就地布防,左良玉整顿人马,再由襄阳北上,解开封之围,而良玉此时已成惊弓之鸟,迟迟不肯出兵。终于在当年九月,李闯决河水灌开封,中原大局,彻底断送。此时的北京无法惩戒这些拥兵自保的将领,只得拿侯恂出气,找借口将其撤职查办。 良玉兵败后,便在长江上游劫盐船过活,可以想见,当时已经岌岌可危的北京中央难以保证这样一支部队的后勤补给。崇祯十六年,左移兵九江,扬言要到南京就食,这就是《投辕》的背景。事实上,柳敬亭确实做过左良玉的清客,但替侯方域下书的却不是他。 可见,无论从人品或才干而论,左良玉皆是相当的不堪,而《桃花扇》将其形象拔高的原因何在?第一、相对阮胡子等毫无羞恶廉耻的角色而言,左还勉强算是大节无亏,第二、左部虽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但却是出身于东林党的派系部队,既然戏中东林君子是以正面角色登场,那么良玉的脸谱便差不到哪去。 在甲申之变后,清军入关,与吴三桂联军大破李闯于一片石。北方混乱,左良玉乘机重新控制了荆、楚的一些地区,军容颇盛,雄据武昌,与扬州的史可法一起,成为东林势力所依仗的两大主要军事力量,深为马、阮等阉党所忌,要说到“历史作用”,左良玉的主要作用便在于此。 但这种军事优势并没有被充分利用,其主要原因却在于史可法的优柔寡断。崇祯殉国后,江南半壁在拥立问题上分成两派:马士英、高杰、黄得功、刘良佐等淮泗诸侯力主拥立福王,东林一系则倾向潞王。由当时两边的军事实力对比看:上游左良玉、下游史可法,如果取得默契,联袂抗争,足以遏制马士英等人,但史可法诸多顾虑,行动迟缓,使得马士英等抢先发兵迎立福王,事实既成,史可法却对福王、马士英等人心存幻想,于是顺水推舟,使福王顺利入主南京,这是第一个失误。此后,又在组阁的问题上,再次退让:本来,以史的资望和实力,加上朝中的东林党援,完全有力量压制马士英一党,掌握中枢,经营大局,但史阁部仍然是惧怕分裂,犹豫迁就,而马士英等人却是当仁不让,步步进逼,两个回合下来,史便放弃了斗志,脱身事外,孤守扬州去也,由此使马士英大权独揽,放手荼毒。这是第二个失误。此后,弘光朝内邪佞日进,正人日退,正所谓“征歌选舞,党祸起奸臣”。最终将半壁江山,生生断送。 马士英专权之后,一无善政,惟以党同伐异,清洗东林为事,(大敌当前,史可法害怕分裂,马士英却没有这种顾虑。)阮胡子进用后,“顺案” 又起(即追究曾经逢迎李闯的官员,目的是牵涉南京的东林势力),几乎将南京的东林官员摧折殆尽,在这种情况下,东林党人终于开始反击,但先机已失,要通过组织程序解决问题几乎没有可能,唯一的希望就在于武昌的左良玉。 左良玉比史可法多了几分匪气,敢想敢干,本来就不甘为马士英等人驱使,在武昌拥兵自重,现在得到了南京东林君子的招引,于是便与监军御史黄澍、湖广巡抚何腾蛟、总督袁继咸等密谋武装倒马。恰巧此时又有“北来太子”一事,正好给左提供了口实,于是便尽出全军,顺江东下,杀奔金陵。 所谓“北来太子”即王之明案:乙酉年初,有少年到南京,自称是崇祯太子,随李闯兵败后流落草野,辗转至此。面对弘光官员的盘查,他对答如流,所言宫禁故事,毫无破绽。弘光大为紧张,特地从狱中提出从前的东宫侍读方拱乾来辨认,(方是东林党,已因“顺案”被构陷入狱。)不料方拱乾看后,不置可否,一揖而退。有关官员无法,又只得将此“太子”继续关押讯问。——此即《草檄》中黄澍所言:“崇祯太子,七载储君,讲官大臣,确有证据,今欲付之幽囚,人人共愤,”一事。事后查明,此太子确系假冒,原名王之明,相貌酷似崇祯太子,受人指示,来南京浑水摸鱼。但已对福王绝望的东林党人对此事态度暧昧,方拱乾知而不言,便是在维护左良玉起兵的合理性。 左侯起兵后,声势浩大,但其实已是羊质虎皮,刚到九江,便有部下哗变烧抢之事,良玉其时已老病侵寻,经此变故,羞恨不已,便在这紧要关头,呕血而死。
良玉死后,诸将推其子左梦庚为留后,继续东进,南京方面调黄得功渡江防剿,两下刚刚热身,北面的满清八旗已大军压境,千里江防,一苇而渡。面对如此形势,甫接重任的左梦庚无从应付,率全军降清。乙酉年四月二十五,扬州十日,五月十五日,南京开城。 五、秦淮诸艳
现在说旦角,以下内容,多出自《板桥杂记》。 小旦李贞丽:李贞丽,字淡如,攻书画,著有《歆芳集》。与一般只懂得嗜钱的老鸨不同,李贞丽是相当有格调的秦淮名姬,所结交者皆当世豪杰,尤与陈贞慧相善。她用钱亦颇具气魄,曾经“一夜博输千金立尽。” 论年纪应该与陈贞慧相仿,不算太大,故孔尚任给了她一个“靓装小旦”的扮相。这基本上是一个大姐大型的人物。资料有限,不知道戏中所说她冒充李香嫁入田府,后来又委身卒伍,颠沛江湖的情节是否属实,若是真的,那真真是窝囊杀人也末哥。
正旦李香君:名李香,身躯短小,肤里玉色。彗俊宛转,调笑无双。人题之为“香扇坠”。这是个伶俐挑达、小鸟依人型美眉,“调笑无双”四字,最是令人神往。李香的成名,依靠当时的名士品题,余怀赠诗(即是戏中《眠香》中杨龙友的催妆诗)、魏学濂书之粉壁、扬龙友画崇兰诡石,时人称为三绝。由是,名盛南曲。四方才士,争一识面为荣。 李香的才艺,以昆曲擅场,十三岁从吴人周如松(即苏昆生)受业,《玉茗堂四梦》皆能妙其音节,尤工《琵琶》。以她后来被选入宫演戏一事看,其表演水准,至少是高级票友。 秦淮诸艳中,李香可能是最具政治观念的一个,这应该是自小受陈贞慧熏染的结果。陈贞慧与李香的假母李贞丽关系密切,而李香的性格形成受李贞丽影响颇大,都是有几分侠气的女子,李贞丽的侠气是千金一掷的豪爽,李香的侠气则表现在对人物的爱憎取舍。侯方域在《李姬传》中说她“侠而慧,略知书,能辨别士大夫贤否。”这个“贤否”的标准,自然是东林绳墨。在上述劝说侯生拒绝阮胡子求告一事中,可以看出这个女孩子相当有心计,而且有主见。 李香的另一则个性故事是拒绝淮阳巡抚田仰的邀唤,即《拒媒》一事。实际情况是,在候方域出逃后,田仰曾以三百金致意,召李香一面,李香言:“田公岂异于阮公乎?吾向之所赞于侯公子者何?今乃利其金而赴之,是妾卖侯公子矣!”遂不赴邀。田仰羞怒,曾欲以力劫之,未果。李香后来被选入宫演戏,南京城破时只身逃出。后依卞玉京以终。—— 李香之拒田仰,其实并非为侯生守节,而是在维护自己心底那份对正义的认同。民族大义,以所爱之人的影象盘桓胸中,亲切贴近,亮烈鲜明。一介烟花,有这样的肩胛义气,不知要羞杀多少须眉,也可见,一个人如果心中有爱,那终归不会沦落恶道。 老旦卞玉京:给卞玉京派老旦,颇合其格调,峭拔清明。 卞赛,字云装,后为女道士,自称玉京道人。知书,善画兰,书法逼真《黄庭》,琴亦妙得指法。琴棋书画,四擅其三,算是诸艳中最有学识的一位,有记载,说她“双眸泓然,日夕与佳墨良纸相映。”真真色艺双绝,绝非一般文学女青年可比。 学识出众的美女多有几分冷僻,卞玉京也不例外,据记载,她的居处湘帘榧几,地无纤尘,她本人不好华饰,不轻与人狎。见客,初不甚应对,但若遇佳客,则谐谑间作,谈词如云,一坐倾倒。 卞玉京最为倾心的“佳客”是吴梅村,曾有意托付终身,据吴记载,当时酒酣之际,玉京拊几而顾曰:“亦有意乎?”但吴梅村此际有所顾虑,便假做不解,玉京“长叹凝睇,后亦竟弗复言。”以卞玉京的心性,受此挫折,自然由爱生怨。顺治七年,玉京做客拂水山庄,巧遇吴梅村,主人钱谦益有意撮合,玉京却径自入内室,托病不见。吴对此事亦颇多遗憾,颇见于吟咏。数月后,玉京却又来访吴梅村,泫然曰:“吾在秦淮,见中山故第有女绝世,名在南内选择中,未入宫而乱作,军府以一鞭驱之去。吾侪沦落,分也,又复谁怨乎?” 时世变迁,落花流水,性命无常,真个是“你看国在哪里,家在哪里,君在哪里,父在哪里,偏是这点花月情恨,割他不断么?”——孰不知倾城与倾国,一失难再得,即使是在最合适的两个人中间,爱情也只在那个最恰当的时刻发生,此前此后,皆是执迷。 卞玉京晚年筑馆别居,长斋绣佛,持戒律甚严,刺舌血,书《法华经》以报保御。又十年而卒,葬于惠山祗陀庵锦树林。—— 追想当年酒阑歌罢,烛影摇红里,她微微地倚着桌面,尽力遮掩着心跳和憧憬,眼波如水,笑着对那个人轻声发问:“亦有意乎?”那又是何等动人的一瞬。 小旦寇白门: 寇湄,字白门。余怀说她“娟娟静美,跌荡风流”,盖前四字是描画外貌,后四字是形容性情。与前面几位相比,寇白门的才艺相对平庸:“能度曲,善画兰,粗知拈韵吟诗,然滑易不能竟学。”不过,寇湄亦不靠这些吃饭,十八九岁时,便被保国公购之,贮之金屋。本来亦算有了下落,不料甲申变起,保国公生降,卖歌姬自给,白门亦在此列,于是她以千金自赎,南归金陵,重张艳帜。“筑园亭,结宾客,日与文人骚客相往还。酒酣以往,或歌或哭。亦自叹美人迟暮,嗟红豆之飘零也。…… 老矣,犹日与诸少年为伍,卧病时,召所欢韩生来,绸缪悲泣,欲留之偶寝。韩生以他故辞,犹执手不忍别。至夜,闻韩生在婢房笑语,奋身起唤婢,自箠数十,咄咄骂韩生负心禽兽行,欲食其肉,病愈剧,医药罔效,遂以死。” 寇湄的这个下场竟与鱼玄机几分相似,她原本不是卞玉京那样的才女,晚年却偏好与所谓文人骚客往还,亲近少年人,无非是自觉已经花到荼蘼,却又倔强地想挽留住青春的血脉而已。她生活在一个自建的青春幻境中,一旦这个幻境被打破,她便无立足境。—— 最是世间留不住,红颜辞镜花辞树。 丑旦郑妥娘:《板桥杂记》中没有关于郑妥娘的专门记载,但此人亦是当日秦淮河上有名的角色,绝不至如戏文中表演得那么不堪。中国一些旧文人有个很坏的毛病,就是依仗自己的话语权来挟制烟花女子,越是名妓,越怕这一手。《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中对这种行径有精辟论述:“这一班本是穷酸,掷不起缠头,便弄些诗词登在报上,算揄扬她,以为市恩之地,叫那些妓女们好巴结他,不敢得罪他;倘若罪了他,他又弄点讽刺的诗词去登报,这还不是机关么?”——当然,孔东塘倒不至于如此下作,但难免郑妥娘当日得罪了某些轻薄文人,在文人圈内造成了负面影响,孔东塘在排戏的时候信手拿来,亦未可知。当然,这纯属本人臆测,姑妄言之。 最后一位说陈圆圆。《桃花扇》中对陈圆圆并未提及,之所以要写,是因为高阳先生在《四公子》中述及冒辟疆一节时,将陈与冒之间的一段情事,提升到了历史高度,干系重大,不敢疏漏:)此外,冒辟疆与董小宛的一段苦恋早已广为传播,但他与陈圆圆的一段情殇故事则知者较少,所以多说几句。 上述诸位都是九段美女,陈圆圆则是超一流。 据冒辟疆记载:陈圆圆“其人也淡而韵,盈盈冉冉,衣椒茧时背,顾湘裙,真如孤弯之在烟雾。是日演弋腔《红梅》,以燕俗之剧,乃出之陈姬身口,如云出岫,如珠在盘,令人欲仙欲死。”此外,亦有他人对陈圆圆品貌的记载:“有名妓陈圆圆者,容辞闲雅,额秀颐丰,有林下风致,年十八,籍隶梨园,每一登场,花明雪艳,独出冠时,观者魂断。”——兼有卞玉京的神采和李香君的才情,这样的人物,已近神仙中人。冒辟疆后来对董小宛推推委委缺乏主动,恐怕与此时的曾经沧海不无关系吧。 冒辟疆是四公子中最帅的一个,人谓其“姿仪天出,神清彻肤”。二人一见倾心,但此期间冒辟疆有大事在身,不敢滞留,几番波折后,终于与陈约定终身,不料等冒辟疆最终办完事赶到苏州时,陈圆圆已在十天前被势家强夺,送入宫中。至此,高阳先生不胜感慨:“冒辟疆与陈圆圆的这一段因缘,是个历史性的事件。研究历史常会遇到些意味深长而又令人茫然的问题,此即所谓“际遇”。一个偶然的因素,可以改变历史的方向。如果冒辟疆早到十日,载美以归水绘园,则陈圆圆无由至北,无由遇吴三桂,自亦无由而有“冲冠一怒为红颜”之事,历史也许就要改写了。” 六、余韵
《桃花扇》最后交代:阮大铖摔死仙霞岭,大致不差,而其细节,在高阳先生《宫闱搜秘》一书中有描述,真真精彩绝伦。全文照抄在此,奇人共欣赏—— 清兵渡江后,马士英兵败被杀,阮胡子则又降了清军,倚靠先期投诚清军的旧相识引见,得为“军前内院”,从征立功。当时北兵所过,野无青草,诸内院及从征官皆无从得食,大铖所至,必罗列肥鲜,邀诸公大畅其口腹,争讶曰:“此何处得来?”则应曰:“小小运筹耳。吾之用兵,不可测度,盖不齿此矣!”其中有黑内院者,满人,喜文墨,大铖教以声偶,令作诗,才得压韵协律,即拊掌击节,赞赏其佳。黑大悦,情好日笃。诸公因闻其有《春灯谜》、《燕子笺》诸剧本,问能度曲否?即起执板顿足高唱,以侑诸公酒。诸公北人,不省吴音,乃改唱弋阳腔,始点头称善,皆叹曰:“阮公真才子也。”每夜坐诸公就内谈,听者倦,既寐有鼾声,乃出。遍历诸帐皆如是。诘朝天未明,又已入坐帐中,聒而坐之语,或诵其枕上诗。诸公劳顿之余,不堪其扰,皆劝曰:“公精神异人,盍少睡一休息。” 大铖曰:“吾平生不知倦欲休,六十年犹一日也。”及诸公起,鼎烹悉除,复人人餍饫,盖须饬厨人以夜备矣。 清兵渡江后,马士英兵败被杀,阮胡子则又降了清军,倚靠先期投诚清军的旧相识引见,得为“军前内院”,从征立功。当时北兵所过,野无青草,诸内院及从征官皆无从得食,大铖所至,必罗列肥鲜,邀诸公大畅其口腹,争讶曰:“此何处得来?”则应曰:“小小运筹耳。吾之用兵,不可测度,盖不齿此矣!”其中有黑内院者,满人,喜文墨,大铖教以声偶,令作诗,才得压韵协律,即拊掌击节,赞赏其佳。黑大悦,情好日笃。诸公因闻其有《春灯谜》、《燕子笺》诸剧本,问能度曲否?即起执板顿足高唱,以侑诸公酒。诸公北人,不省吴音,乃改唱弋阳腔,始点头称善,皆叹曰:“阮公真才子也。”每夜坐诸公就内谈,听者倦,既寐有鼾声,乃出。遍历诸帐皆如是。诘朝天未明,又已入坐帐中,聒而坐之语,或诵其枕上诗。诸公劳顿之余,不堪其扰,皆劝曰:“公精神异人,盍少睡一休息。” 大铖曰:“吾平生不知倦欲休,六十年犹一日也。”及诸公起,鼎烹悉除,复人人餍饫,盖须饬厨人以夜备矣。 他这样一面刻意奉承,一面示人以既老益壮,目的是在福建巡抚一职。无奈年岁不饶人,兵次衢州,脸突然肿了,其时虽还不了解这是心脏病的征象,但面肿必有病是知道的,于是大家好意劝他在衢州暂住,等过了仙霞岭攻下建宁,再来接他。 哪知阮大铖一听大惊:“我虽年已六十,还能骑劣马,挽强弓,从不知道什么叫生病。这一定是东林和复社的人中伤我。我的仇人多,愿诸公勿听。”大家越劝他越疑心,最后逼出一句:“福建巡抚眼看已在我掌握之中,诸公必不许随军入闽建功,是不是不想教我当福建巡抚?” 这一说,大家便都劝他“不必多心”,随他夹在先锋队伍中,由衢州南下渡仙霞岭,岭上有关隘,叫做枫岭关,大家下马休息,只有阮大铖不服老,左手牵马,右手指着大家说:“你们看我鼓勇先登!”说完,跃身上马,加上两鞭直奔关口。 其余的人休息已足,策马缓缓上岭,到了关前只见大铖的马拖着缰绳在吃草,他自己坐在一块大石上喘气,等喘气已定,叫他不应。有个清将开玩笑,在马上用皮鞭绕住他的小辫子往上拉,身体仆倒,才发觉他已经断了气。 —— 为人至此,复加何言? 东林党人的狭隘,左良玉的无赖,侯方域的失节,与这样天良尽丧的丑陋一比,皆可原谅。 人心中只要仍存有些利欲之外的憧憬和坚持,即便在尘世里撞到头破血流,依然可以将人生点染成一柄漂亮的桃花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