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诗的精神,就是一种有品节又有涵养的精神。以宋诗中坚人物为例。东坡因所作诗文被控告为讽刺朝廷,逮捕入狱。出狱不久,作《陈季常所蓄朱陈村嫁娶图》:“我是朱陈旧使君,劝农曾入杏花村。而今风物那堪画,县吏催钱夜打门。”讽刺的锋芒,直指朝政,体现了政治上的道义感和不屈不挠的品节。山谷因党祸牵连远谪黔州,途中作《竹枝词》:“浮云一百八盘萦,落日四十八渡明。鬼门关外莫言远,四海一家皆弟兄。”在忧患之中,充分显示了一种至大至刚的品节。陆游临终作《示儿》:“死去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则是体现了一种超越于生死的爱国情操,这可以说是宋人品节的最高体现。不过,宋诗的精神还不仅是有品节,而是既有正直刚强的品节又有宽裕从容的涵养。东坡贬到海南,北归途中作《六月二十日夜渡海》:“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空馀鲁叟乘桴意,粗识辕轩奏乐声。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身处忧患,而从容乐观,始终如一。没有深厚的学养陶冶,是不可能有这样光明宽广的内心世界的。山谷从四川贬所放还,在江陵作《病起荆江亭即事十首》,表达对政治的关怀和对朋友的思念,是至性真情和人文涵养的整幅呈露。其四云:“成王小心似文武,周召何妨略不同。不须要出我门下,实用人材即至公。”提出不论派别、实用人材以拯救国家的见解,这一公正和深刻切合当时政局的见解,是出自一位长期遭受政治迫害的人,也足以见出他的深厚涵养。陆游《送辛幼安殿撰造朝》:“深仇积愤在逆胡,不用追思灞亭夜。”劝勉辛弃疾以国仇为重,无须计较个人恩怨,体现了同样深厚的涵养。 南宋一代诗歌高扬的民族气节,是宋诗精神的大提升、大发展。宇文虚中《在金日作二首》:“遥夜沉沉满幕霜,有时归梦到家乡。传闻已筑西河馆,自许能肥北海羊。回首两朝俱草莽,驰心万里绝农桑。人生一死浑闲事,裂眥穿胸不汝忘。”再如吕本中《兵乱后杂诗》、岳飞《送紫岩张先生北伐》、李清照《绝句》、范成大《(燕山)会同馆》、文天祥《扬子江》、《过零丁洋》、谢翱《书文山卷后》、林景熙《闻家则堂大参归自北寄呈》、郑思肖《二砺》等,这些诗歌所充分显示的民族气节,是南宋诗的真生命、真精神。文天祥《正气歌》起云“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终云“哲人日已远,典型在夙昔。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这尤其深刻地说明,天祥视死如归的气节与涵养,得力于文化传统的陶冶。 宋诗的情感思想内容,与宋代的历史文化背景有密切的联系。宋代的经济,无论是农业,还是手工业、商业以及城市的发展,都超越了唐代。宋代政治,完全实现了庶族化、文人化。士族门第不再存在了。科举录取名额和政府官员总数,比唐代增长了数倍。广大庶族士人空前广泛地参加了政府。宋代文化,全面地走向新的高度。宋代儒学,以周敦颐为首倡者,发明先秦儒学,重建思想传统,彻底扭转了从魏晋到唐五代佛学在中国思想界逐渐占了上风的状况。宋代史学,以司马光为代表,体现了深刻的政治道德感,和宏伟的通史与通识气魄。宋代文学,自欧阳修倡导诗文革新运动,在散文、诗歌和词三方面,都别开生面,取得鼎足而三的辉煌成就,足以与唐代文学媲美。宋代艺术,以山水画、文人画、书法为代表,也有崭新的发展。确实如陈寅恪所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而造极于赵宋之世。”⑶也确实如《泰晤士世界历史地图集》所指出的,在宋代,“中国的文化是世界上最光辉的”⑷。从宋代文化的成就不难得出这样一个结论:重创造乃是宋代的时代精神之一。由于社会经济、政治以及文化条件的优越,宋人的人文教养程度普遍提高,人文生活氛围也愈益浓厚。中国文化传统的终极关怀,本来是社会现实。宋人不可能不关心社会现实。但是,由于北宋频繁剧烈的党争文祸的压力,迫使他们在诗歌中更多地反映个人的生活,而较少地反映广大的社会。同时也应当指出,宋诗在体现自我的人文修养、精神品格上,是传统诗歌内容的一项发展。南宋诗歌高扬的爱国精神,更是对宋诗内容足够有力的充实。 宋诗重品节涵养的精神,是宋代士人风气的反映。唐代士风,以政治上的积极进取、建功立业为主要方向,应当充分肯定。但也无须讳言,唐人究竟是向外用力较多,浪漫气质浓厚,自我持守则有所不足。一般士人不以干谒为耻。安史之乱以后,投靠藩镇、依附宦官的现象并不是极个别的。五代士风败坏至极,社会道德也沦丧殆尽。北宋前期,一大批志士仁人奋起,提倡品节,以身作则,逐渐振起士风,改变社会风气。范仲淹、欧阳修,尤为其中转变风气的领袖人物。所以史称范、欧“诸贤以直言谠论倡于朝,于是中外搢绅知以名节相高,廉耻相尚,尽去五季之陋矣。故靖康之变,志士投袂,起而勤王,临难不屈,所在有之。及宋之亡,忠节相望,班班可考。匡直辅翼之功,盖非一日之积也”⑸。宋代士风,就总体论,确实具有一种群体的自觉。建立道德人格主体,成为广大士人的共同志向。注重品节,成为宋代的又一时代精神。这种时代精神对宋代诗人有深刻的感召。山谷对范仲淹就非常敬佩。其《跋范文正公诗》说:“范文正公在当时诸公间,第一品人也。”“所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此正文正公饮食起居之间先行之而后载于言者也。”山谷《书缯卷后》提出:“士大夫处世可以百为,唯不可俗,俗便不可医也。”“临大节而不可夺,此不俗人也。”山谷实践了自己的人品标准。史载山谷任国史编修官,“章惇、蔡卞与其党论《实录》多诬,俾前史官分居畿邑以待问,摘千馀条示之,谓为无验证。既而院吏考阅,悉有据依,所馀才三十二事。庭坚书‘用铁龙爪治河,有同儿戏’。至是首问焉。对曰:‘庭坚时官北都,尝亲见之,真儿戏耳。’凡有问,皆直辞以对,闻者壮之”⑹。他如陈师道、杨万里、范成大等,都是有气节之士。多数优秀的宋代诗人,都是有品节涵养的人。这就是宋诗精神的根源所在。 宋诗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淡朴、瘦硬而有味,是宋诗的总体风格。自然意象的淡化,人文优势的提升,规范了宋诗淡朴无华的基本风貌。崇尚品节的精神,艺术上的刻意求新,决定了宋诗瘦硬通神的风格要素。富于人文修养的情致,则产生了宋诗渊雅不俗的独家风味。盛唐诗的自然意象优势,是从《诗经》以来自然意象长期演进顺理成章的结果。宋诗改变了盛唐诗的自然意象优势,也就改变了盛唐诗的审美取向。宋诗之美,不仅在于自然与人文意象之美,而且在于一种风致美。在宋诗,风致是人文情趣的体现,是品节涵养的呈露。宋诗以人文情怀、品节涵养的内容,改变了盛唐诗进取精神、浪漫情调的内容。从这些方面来看,宋诗确是一次深刻的变革。但是,从诗言志的大传统,从为人生而艺术的大方向来看,宋诗与唐诗仍然是一个血统,是民族文化母亲所生的嫡亲姊妹。 宋诗的成就,当然也是与诗歌发展的自身规律分不开的。规律的作用,常常是通过典范的影响来实现的。宋代诗人真正的典范,是陶渊明、杜甫。韩愈以及其他唐代诗人,尚在其次。对渊明的再认识、再发现,功劳就在宋人。林逋《省心录》,首先推崇渊明的“名节”。从此,梅、欧、王、苏、黄、杨、陆等优秀诗人,对渊明都怀有一片极亲切又极景仰的深情。东坡晚年逐首追和陶诗,是宋诗史上一件大事。可是也不能忽略了渊明对山谷的深刻影响。山谷《宿旧彭泽怀陶令》云:“彭泽当此时,沉冥一世豪。”《解疑》:“昔陶渊明为彭泽令,遣一力助其子之耕耘,告之曰:‘此亦人子也,善遇之。’此所谓临人而有父母之心者也。夫临人而无父母之心,是岂人也哉!”《题意可诗后》:“至于渊明,则所谓不烦绳削而自合者。”从这些诗和文,可见山谷不愧是渊明人品、诗品的知音。清盛炳纬《山谷全书序》说山谷诗“孕育于彭泽”,陈澧《辨疑》说山谷“祖陶宗杜”,都有一定的见地。渊明的品节和平淡而有至味的风格,真正是宋人心中所认同的理想典范。对渊明的再认识,不是由唐人而是由宋人来完成的,这绝非偶然。 宋诗的成就,是宋人创造精神和顽强毅力的结果。清蒋心馀《辨诗》云:“宋人生唐后,开辟真难为。”这是体会到宋人甘苦的话。面对唐诗那样辉煌的成就,那样“权威”的传统,宋人敢于突破传统,开辟新天地,这就证明了他们的胆识。上文说到,重创造是宋代的时代精神之一。没有这种精神,就谈不上宋诗的产生。宋叶梦得《避暑录话》记山谷哥哥黄大临说:“鲁直旧有诗千馀篇,中岁焚三之二,存者无几。”陆游今存诗近万首,创作量之富,是诗歌史上的第一人。从这两个事例,可见宋人对诗歌创作的严肃态度和顽强毅力。宋诗留给后世的历史教益,是多方面的。 唐诗与宋诗的存在,早已是中国诗歌史上的事实。但是事实上,欣赏唐诗比较容易,欣赏宋诗却比较困难。在诗歌的王国里,一种新的心理建构也并不那么容易。东坡《饮湖上初晴后雨》诗云:“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唐诗,好比浓妆之美。宋诗,好比淡妆之美。或爱浓妆,或爱淡妆,固难强求一律;然而二者各有独特的美,则是不容否认的。 注释 ⑴详见邓小军《论盛唐诗的特质》,载《安徽师大学报》1985年第3期。 ⑵《宋史"陈师道传》。 ⑶陈寅恪《金明馆丛稿二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245页。 ⑷《泰晤士世界历史地图集》第127页。 ⑸《宋史"忠义传序》。 ⑹《宋史"黄庭坚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