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唐以前诗称作古诗。对于古诗,我有一种特别的喜爱,它有时甚至会超过唐诗与宋词。究其因果有二:一是读之可以补充生命的元气;二则可以借此砥砺自己的学术。 具体说来,中国古典诗歌,至唐已过于精熟。成熟的好处当然很多,但同时它也是要付出代价的。如先民们的野性、质朴、率真与简洁,以及属于中国民族早期经验中所有的热情与梦想,它们虽然于理不通甚至只堪一笑,但对于诗歌来说,却无异于一种最宝贵的生命元气。就砥砺学术方面而言,则是因为《诗经》与《楚辞》这中国诗学的两大经典,本身就是需要皓首而穷的对象。它们完全不像后来那些吟咏性情之作,而是一个民族的史诗与文化百科全书。因之,我是把它们与先秦诸子看得同等甚至是更重要的。有这样两个原因,也就难免会产生越古越好的想法。当然,如果把像自己这样受过现代启蒙的人,等同于历史上的复古派或国粹派,也是有些冤枉的。这种好古的思想情感,也许仅仅是在越来越浮浅的现实生活中,找一点更深厚的可以依靠的东西罢了。 就日常的休闲阅读而言,与《唐诗三百首》、《宋词选》(胡云翼本)等经常出现在我枕边的,则是沈德潜的《古诗源》。《古诗源》中的许多诗篇,都是我读着读着就会两眼湿润、情不能已的。这就不是砥砺学术的目的,而纯是为其饱满的生命力与热情而惭愧的结果。比如《匈奴歌》:“失我焉支山,令我妇女无颜色。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古诗源》诗题下有注云:“《十道志》:焉支祁连二山,皆美水草,匈奴失之,乃作此歌。”在安静的夜晚中每读至此,内心就会久久难以平静,觉得被秦皇汉武打得四处逃亡的匈奴人,真是世界上最具有男儿气的。他们一生最重要的是妇人的颜色与牲畜的繁衍——这两种最重要的生产资料。比起那些文明起来的民族总是在抽象的政治与文化符号上动脑筋,这种野蛮人的朴素生活方式,可以让所有以卧薪尝胆、善于忍受胯下之辱而洋洋自得者理解什么才是真正的人。再如《丁令威歌》,“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载今来归。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累累。”诗题下有注云:“《搜神记》:辽东城门有华表柱,忽有一白鹤集柱头。郡僚子弟欲射之,鹤乃举足画屋,若书字焉,其辞云云。”这是一种个体的存在感,一个化身为鹤的人回到故乡,看到“城郭如故人民非”的情景。他怎么才能把生命最真实的秘密告诉给芸芸众生呢? 尼采把文明看作是一种不可救药的教化,以为它在身心两方面牺牲掉人类原初健康的生命。是的,当一个在日常生活中棱角全无、为了生计而忍受种种命运的不公与苦难的现代人,如果他很偶然地打开先辈那些充满铁与血、时作金戈之声的文字时,不知道他会产生什么样的感受,以及在心灵深处会发出什么样的回应之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