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对于历史积淀的沉思,往往由士人们去完成。数千年,历史记载的只是能够发出声音者的行迹。民众们只能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中重复一天天的日子,而后逐渐老去。他们并非没有精神生活,也并非没有声音,只是他们不能将声音传递出来。衣食之外,他们并不缺少与王侯将相们同样的生活情趣与精神寄养。中国建筑、音乐、美术、医学等等往往是由他们创造。这足可证明庞大民众的才智与力量。
民众或许对为王侯将相热捧的诗词歌赋并不感兴趣,尽管这些文学作品成为我们研究整个中国古代文学轨迹和体现中华民族精华的宝贵财富。他们仅仅对身前或当世所发生的历史事件饱含热衷,与三五老友评头论足,唾沫四溅。他们所与生俱来的真善美情怀,让他们对历史事件中的冤案更是情有独钟,与之扼腕顿足,与之热泪滂沱。他们在不自然中又加入了他们的想象和发挥,增添了诸多情节,让坏人更为凶狠阴毒,让好人更加娇小可怜,这些冤案从而更具有震人心魄的力量。他们的愿望也从中得到了满足。
世世代代走下,原来的冤案已经面目全非,就如蚕茧,愈见增厚。
后人如果想知道当时的原貌,就必须从卷帙浩繁的史料中剥茧抽丝,去伪存真,方能得到真正的史实。
笔者无意于考据,也无意于哗众,不过有意将存在于世代间、引得无数热泪的冤案择其一二,尽量抹去被世代民众附加的虚幻、煽情、光环或者中伤,还原其原貌,让后人免去难睹真面的疑惑或焦虑。
对于具体选择哪些述说,在没有得到方家指正之前,只能信马由缰,以十为满,择愚以为当可一说者说之。
自冤案发生起,历数百、上千甚至更久,众口纷纷,原始史料汗牛,史家著述充栋,笔者重复鉴借自不能免,还期方家批教。
尤需说明的是,在浅阅读弥漫网络的时候,可能所有的深邃都不被欢迎,但我们依然相信民众依然期待深重的东西。 庄廷鑨明史案
一部史书的编修,竟引出一场骇人听闻的血腥大狱;一个欺世盗名、沽名钓誉的庸碌之辈,竟带来一场令人瞠目结舌的血光之灾;一个卑鄙歹毒的无耻小人,竟从中得到飞黄腾达的机缘。究竟修史者做了哪些触怒当政者的事由?究竟弄权者如何兴风作浪、草菅人命?究竟案情是如何的令人匪夷所思?发生在清初的庄廷鑨明史案将让你深深体味一场血雨腥风的屠戮。 一
公元1644年,来自山海关外黑土地上的满洲人在明朝投降将领吴三桂的配合下,已经来到北京。这年五月,明朝最后一个正宗的皇帝崇祯自缢于煤山,年仅六岁的顺治帝在北京登上了龙廷。明朝军队节节败退,却不甘就此丢弃大好江山。几乎就在顺治帝登基的同时,明帝后裔福王朱由崧在南京城做上了南明小朝廷的王位,召集残兵败将,欲与南下的清兵背水一战。其他朱氏后裔们也纷纷效仿,建立各自政权,标榜正统,以抗击清廷的步步进逼。
面对异族的攻占抢掠,这场抗击满清的斗争从一开始就被赋予神圣的光环,被升华为保家卫国的斗争。一向自视为汉族正统的士人和百姓们慷慨激昂、前赴后继地加入进来,誓死抵抗,也曾让满洲骑兵们焦头烂额,甚至一度萌生退回东北的想法。但十余年后,情势早已出现逆转,清军攻城略地,严厉镇压反抗者,制造了“扬州十日”,对扬州百姓大肆杀戮,死亡八十余万,“嘉定三屠”则屠杀2万余人,济南屠杀十三万余人,其他如苏州之屠、南昌之屠、赣州之屠、江阴之屠、昆山之屠、嘉兴之屠、海宁之屠、金华之屠、厦门之屠、潮州之屠,沅江之屠、舟山之屠、湘潭之屠、南雄之屠、泾县之屠、大同之屠、汾州之屠、太谷之屠、泌州之屠、泽州之屠等等数不胜数,昔日繁华都市顿成片片废墟,一夜之间成了人间地狱。屠杀的结果就是汉人不得不剃发易服、在表面上臣服了新的朝廷。但满族统治者心里清楚,汉族儒道文化的滋养,使前朝士人们的亡国之痛很难愈合,他们不会割舍故国之思,而是或隐居山林,或遁入空门,或寄情诗文史籍,结社吟咏,冷嘲热讽,唤起人们对满族血腥杀戮和异族统治的敌视,唤起臣服者的斗志。比起先前的武力镇压,这才是真正让统治者头疼的大事:要巩固自己的政权,必须从头脑里让民众臣服。而要达到此目的,必须瞪大眼睛,随时发现风吹草动,并加以镇压。
这就是我们故事发生的时代背景。
浙江南浔是今天的旅游胜地。这座千年古镇流水潺潺,既充满着浓郁的历史文化底蕴和灵气,又洋溢着江南水乡古镇诗画一般的神韵。而且此地自古以来文化昌盛,人才辈出,仅宋、明、清三代,南浔就出了进士四十一名,有“九里三阁老,十里两尚书”的谚语。2005年南浔被评为“2005中国魅力名镇前十佳”。
在清朝初年,南浔也是繁华名镇,属乌程县(今吴兴)辖,镇上富贾豪商云集。庄家就是其中之一。据《明朝庄氏族谱引略》记载,这庄氏老家原在江苏吴江县的陆家港,到庄允(一作胤)城这一代才迁居南浔镇定居。庄家不仅是当地闻名的豪门大户,家资丰厚,而且还出才子,当时有“九龙”之称:庄允城与弟弟庄允坤、庄允埰,庄允城的儿子廷鑨、廷钺,庄允埰的儿子廷镳、廷鎏、廷镜、廷铣。这两代九人中,庄允城为明季贡生,庄允坤为清顺治十一年贡生,庄廷鑨也是贡生,其余多为庠生,都喜读经史子集,吟诗作画,附庸风雅,在当地煊赫一时。
庄廷鑨更是“九龙”中的佼佼者。他字子相,从小文采出众,十五岁就被从县学里选拔出来,成为贡生,进了当时的最高学府——设在北京的国子监。也可能是天妒“英才”,正在庄廷鑨信心十足地打算迈步仕途时,19岁时却不幸身患重病,虽经花费大把银子抢救保住了性命,却从此双目失明。他极为痛苦,如花似锦的前程从此一片黑暗,曾经的抱负和雄心灰飞烟灭。但他毕竟经过儒家思想的灌输和洗礼,传统的“立德、立功、立言”为“三不朽”的观念时时激荡着他:人活一世,要么以自己的品德修养树立起万人膜拜的典范,要么在战场上建立功勋,如果两者都不行的话,就只有著书立言,流传千古,总之要青史留名,遗芳百世。他又想到司马迁虽受宫刑能写出名垂千古的《史记》,是受到“左丘失明,厥有国语”的启发,立即灵犀点透,雄心万丈:既然左丘瞎了眼能写出千秋拜读的史书《国语》,我堂堂七尺男儿又有何惧?于是,庄廷鑨以“瞽史”自居,誓言写出一本与《国语》、《史记》相媲美的书籍,流传万代。
说归说,想归想,但要真正写出书来,凭他的才能还相差甚远。正在他烦躁时,事有凑巧,从人杰地灵的南浔镇走出的前明名士朱国祯帮了他的大忙。朱国祯,生于嘉靖三十六年(1557),字文宁,号平极,别号虬庵居士,万历十七年(1589)中进士,此后官运亨通,直升为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成为明熹宗的重要辅臣。晚年却遭奸党李蕃弹劾,不得不称病辞官,归隐家乡,专心文史。他文才甚高,所著《涌幢小品》清新灵秀,至今令人喜读。其悉心搜集大量史料,仿照司马迁《史记》等明以前二十一部史书的体裁,编撰并刊刻出一部《皇明史概》,书中包括《皇明大政记》《皇明大训记》《皇明大事记》以及“开国”“逊国”时期的诸臣列传,记录了明朝二百多年的一些历史实事,还有他自己以“朱史氏”名义发的一些评论。刊刻时,因其家院门庭前悬挂的牌匾上刻有“清美堂”三字,在书籍的版心就雕上了“清美堂”三字。同时,朱国祯还写有《皇明大因》《皇明大志》两种笔记体史书和《皇明列朝诸臣传》等,但还没有付梓印刷就抱憾离世,只留下尚需整理的稿本。朱国祯的明史稿本还很不成形,“曾取国事及公卿志、状、疏、草命、胥钞录几数十帙,未成书”。据全祖望《江浙两大狱记》载,《列朝诸臣传》还没有刊刻。杨凤苞《秋室集》载朱国祯明史只有《开国、逊国诸臣二列传》,而《费恭庵日记》则言,朱国祯的书中没有志、表、帝纪、世家,只有列传,而且“即王阳明一传,就有上下二卷,共三百余页,其冗长无体裁可知”。因朱国祯死得早,其书也就没有崇祯一朝的史事。
他死后,子孙不学无术,家道急遽中落,最后只得变卖家产,家产卖得差不多后,就打算把父亲的这部书稿以一千两银子的价格向外出售。
庄廷鑨家资殷实,听说此事后立刻将书稿购下,起初他只是让门客给他朗读以消遣时光,并不甚上心,后来才突然触发他的敏感神经:自己要实现青史留名的宏愿还无着落,这不就是一部现成的书稿么?我只要稍加增删润色,修订补充,然后署上自己的大名,不就可以实现“立言”的夙愿并流芳百世了么?同时,他也深知,凭自己的才力和目盲的现状,增删修订也做不到,何况朱国祯的书还很不成形,需要修订的地方很多。这是一个难以逾越的鸿沟。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父亲庄允城,想听听他的意见。
庄允城,字君维,是明朝天启间的贡生,又是复社遗老,也深谙“三不朽”的要义,当即为儿子的身残志坚击掌叫绝,极力赞成。但对于现实存在的困难,考虑再三,商讨良久,意识到这只能求助于当地的文人士子,成立一个写作班子,靠集体的力量和智慧完成宏愿。 江浙一带自古人杰地灵、钟灵毓秀,人才荟萃,名士辈出,要搜罗编修史书的人倒也不是难事。庄氏父子经过几天的筹划商讨,终于列出了十八位当地名士:
潮州府归安县的茅元铭、吴之铭、吴之镕、李礽焘;
湖州府乌程县的吴楚、茅次来、严云、唐元楼、蒋麟征、韦全佑、韦全祉;
江苏吴江县的张寯、董二酉、吴炎、潘柽章; 仁和县的陆圻;
海宁县的查继佐、范骧。
名单确定后,庄氏父子就发出聘单,说聘请诸位作为“参订”共同完成《明史》修撰大业,言辞恳切,且提供的报酬极为诱人,每千字润笔为三十两白银。
一时间,各名士纷至沓来,开始这一浩大工程。他们分工明确,磋商研讨,夜以继日,影响甚大。据当时的笔记《书潘(柽章)吴(炎)二子事》载,顾炎武听闻有人编纂明史,喜出望外,慕名前来,但实地考察后,认为庄廷鑨不学无术,全无史才,不过是一沽名钓誉的庸碌之辈,所编撰之书也“冗杂不足道”,就离开了。然而他对参与编纂的一些名士很是敬慕,如对吴炎、潘柽章,在著作中还为他们写了传记。参与编书的名士们有人颇有才华,在当地也有不小的名气,有些在史籍和方志中有不少记载,而且大家也多认为这是一件很荣光的事,是顶天立地的大功业,不少人因未能名列其中而遗憾万分。
但总的看来,这支临时拼凑起来的修史队伍,组织相当松散,有的是因家贫为求重金而来,有的反清复明意识强烈,秉笔直书,言辞激烈,而如查继佐、陆圻、范骧则根本没有参加,只列其名。甚至极个别人竟然品德恶劣,如那个被聘任为总裁的陆璘,就很为人不齿。他作为书籍的总编,也是全书的总监,负责整部书稿的内容、体例、文笔、语言风格等等的协调,因才力有限又不负责任,根本就不管不问,致使整书没有严密的提纲和要求,任由各人凭兴致或专长随心所欲写来。书写成后,陆璘名声大噪,被聘到一家徐姓财主家做教师,教授徐家正待字闺中的爱女读书。未想该女生得标致非凡,可谓闭月羞花,陆总编春心荡漾,把持不住,开了色戒。这下可捅了马蜂窝,被徐家告到官府,移交到浙江学道衙门,革去功名,下放回南浔交地方官看守,声名狼藉。庄允城很看重个人品德修养,在书即将付梓印刷时,把陆璘的名字剔除出参编人员名单。没想到,因桃色事件而丢尽脸面的陆璘,却因此免成刀下之鬼。
然而,祸不单行,正在庄廷鑨踌躇满志、信心满怀之时,又罹患一场大病,于顺治十二年(1655)撒手人寰。庄允城悲恸万分,儿子大业未成,媲美司马迁的宏愿尚未实现,竟出身未捷身先死。他在儿子墓前立了一个石碑,雕刻四个大字“才高班马”,意思是说,儿子庄廷鑨的才华堪与写《汉书》的班固与写《史记》的司马迁相比。
为完成爱子未竟大业,实现爱子遗愿,庄允城在悲恸之余,放下手中的一切生意,不惜金银,致力于书稿的修订工作。他从同乡茅瑞征家借来《五芝纪事》和《明史启祯遗事》作为参考书,还辗转相求,亲自跑到湖州请当过南明礼部主事的李令皙作序。
庄允城之所以想到了李令皙,全是因为李令皙在当地的声望和名气。此前,他和次子庄廷钺商讨了不少人选,但一本书的序言就像一个人的眼睛或灵魂,至关重要。序言作者的才气、品行、地位、声望如何,直接关系到书的品次高低和在别人心目中的形象。为此,他们曾一度想请当地青年才俊费尔庄。费尔庄字夔一,少有才气,为人仰羡。讨论甚久,庄允城认为他年少言轻,资格不够,难以服众,就回绝了。最后因庄廷钺与李令皙的儿子李礽焘私交颇深,且李礽焘也在修订者之列,才请得李令皙作序。
李令皙,字霜回,原名木实,后改名本实,字木生,最后改为令皙。他自幼聪颖灵慧,文采超群,在周围颇有名气。明天启四年(1624)考中举人,后屡试不中,直至崇祯十三年(1640)才中进士,任江阴知县,而此时清兵已经步步进逼。四年后,清兵攻陷北京,崇祯帝自缢殉国。李令皙得知弘光皇帝朱由崧在南京建立南明小朝廷,前去投奔,官至礼部主事。但在清兵摧枯拉朽般的攻势下,这个南明朝廷仅一年就宣告终止,满怀救国图存热情的李令皙只得归乡隐居。此时庄允城请他作序时,他的双眼已经因病完全失明了。
李令皙得知是为新修撰的明史书稿作序时,或是怀着对明廷的怀恋和对清朝的憎恨,或是像庄廷鑨那样为了留名青史,不得而知,但不管怎么说,他没有推辞,也没有亲自动笔,而是将这一任务交给了他的同学陶铸。陶铸也没有推辞,慷慨激昂,一挥而就,随后交给李令皙。李令皙署上自己的名字交给了庄允城,算是完成了一件差使,并从中得到“四币十二金”的润笔费。
在庄允城的积极努力下,经过一年多的奔波操劳,终于大功告成:第一部全景描绘明朝始末的书籍问世。庄允城将儿子庄廷鑨列为总纂,其他十八位参编人员都榜上有名。书题为《明史辑略》,又称《明书辑略》(以下简称《明史》),内容上除了藻饰增删朱国祯原作内容外,又增添了朱国祯死后崇祯朝的史事。同时,为借重朱国祯的威望,书中的评论大抵仍署“朱史氏曰”,又为使后人不忘庄氏功劳,有时则直署“庄廷鑨曰。”
庄允城见诸事皆备,就解散诸位写手,开始着手准备雕刻印刷。他请当地最好的刻工汤达甫、最好的印刷工李祥甫,在南浔镇北圆通庵开始工程浩繁的刻板印刷工作。为与朱国祯原刻的《皇明史概》版式整齐统一,庄氏书稿也在版心雕刻“清美堂”。幸而庄氏家底殷实,又专心于此,耗费巨资,历时五年,至顺治庚子十七年(1660)冬,《明史辑略》正式问世。书凡一百余卷,也可堪称煌煌巨著。 庄允城虽日渐老迈,但见书籍最终大功告成,刊印梓行,倍感欣慰,可以告慰爱子在天之灵。他一面将书赠送给亲朋好友,一面让行商坐贾运往各处发卖,说不定还可以大赚一笔,名利兼得。正当他做着黄粱美梦的时候,殊不料一场泼天大祸倾盆而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