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气凝结,万物有果。 岁末迫人事,我还没有赋闲。然凡涉《红楼梦》,心中耿耿,不吐似难以务正业。 早就觉得,中国应该有一部《汉文字保护法》,管管那些糟蹋汉字,破坏汉语言纯洁性的事情。此乃有感于当下语言的乱用,有时甚至是媒体带头,越演越烈,弄得孩子们都不知道正确的成语是怎么说的了。法国就有此法。 还得有一部《中国名著保护法》。保护诸如从《诗经》至孔子,屈原,到《史记》、《春秋》、唐诗宋词元文章,直到小说名著。祖宗留下光焰万丈的文化遗产,谨防被不肖子孙尽毁。 凭借媒介力气,常致“正不敌邪”。现在的人又不读原著,原著的灵魂精神有被大众传媒、音像网络之类消解之危机。 忽有某报纸来电话,请我做“《红楼梦》海选之云南选区评委”。我当即答道: “不去,去了对不起《红楼梦》!” 窃以为:这是又要搞一场超女大赛了,这是一场作秀、煽情。那些被煽来的报名者,想得出是浑身满脸的欲望,怎么可能从中选出林黛玉,选出金陵十二釵? 就是一个刘姥姥,也选不出来——姥姥厚道与辛酸,内涵深也。 已经见报载,导演胡玫者要重拍《红楼梦》,其所言:要加强“宝、黛、钗的三角恋爱戏”。心头就一堵。就已经知道她要干什么了。 想《红楼梦》一书,作者自言“大旨谈情”,但并不只限于男女情爱的那个情,乃是一种末世情。一种悲天悯人的大襟怀之情。 而宝与黛之间,也不完全是“你嫁我”、“我娶你”的那种世俗之情。它和《孔雀东南飞》、《牡丹亭》等所表现的爱情至上,又完全是另一个境界。 那黛玉,我断定她就是指给了宝玉,做成宝二奶奶,也不会变成乐观派。因为黛玉之悲情,含着对天地人生的颖悟,古今千秋的忧怀,封建末世的凄凉。 说她“小性子”是市侩之见。其实她从不介入府中是非,也从不和任何具体个人作对。她的小性子只针对宝玉的痴情,是小儿女的纯真信赖所致。 《红楼梦》上屏幕,演员人选本来就存在着极难突破的局限。 演到今天,人们比较认可的林黛玉,依然是早年越剧中王文娟所饰者。可见演员本人的气质和文化素养,至关角色成败。但我以为在年龄上,王还是大了,没有达到小儿女状,只突出了才女的一面。 书中宝黛早慧,按年龄推算,二人初会时不过八九岁。书中大量故事,也不过发生在十一二岁之间。而十一二岁的孩子,大概是不会去参加“海选”的。 宝黛二人起于竹马,达于知音,那种神魂相依的缘分,已经超越了男女性爱,几无肉体之欲。而表现这种“质本洁来还洁去”的关系,与演员的年龄必须统一。 一个人事尽解的演员,倒回去装,是装不像的。这就是为什么法国电影《情人》要选一个中学生来演之故。 而整部《红楼梦》中无数青春女儿,基本上都是处于这种朦胧状态,是从儿童到少年,是青春正在召唤的阶段。人类最黄金美妙的时光,也是世界文学描写太少的空白。一部《少年维特之烦恼》就已到了极致。唯《红楼梦》对于这种青春的萌动作了群体的最贴切、最形象、富于美丽个性与细节的描述,这个成就至今还没有被认识透。 《红楼梦》的主体无疑是那些青春少女。她们年龄都比较小,环境封闭,受正统封建礼法的约束管教。所以种种青春萌动,爱与美的表达,特别含蓄,别具诗意,另有境界,完全在“市井之外“。如晴雯与宝玉之间的那种关系。因此《红楼梦》中美丽的情愫、美丽的人物、美丽的心灵和细节,产生了独特的艺术魅力和人文价值。这种对人生的感悟之美,足以和西方的《神曲》、《浮士德》等相媲美。后者显得太哲理化因而苍白。 《红楼梦》是一部洋溢着东方美的、中国式的、传统式的青春史和精神心理历史。所以,原来拍的电视剧《红楼梦》大量地引用了书中的诗词歌赋,配以性灵化的音乐,与原著的宗旨是吻合的,也是成功的。这种情愫升华在天地间,连情节都难以表达,就像肖邦的钢琴曲一样令人陶醉。 前些年的电影《红楼梦》失败,首先就在于它的演员实在是太大了,太成年化了。一出来都有“娘儿们”相,个个脸上世故精通。男女斗、情斗、家产斗,都那么实在,简直让人想起“三言二拍”。 如今胡导不仅要加强“三角戏”,更在全国掀起所谓“海选《红楼梦》人物”的闹剧。这已经不像是一个敬业导演干的事情。 将《红楼梦》成年化的做法,我以为是要将它肉欲化、市井化、功利化、铜臭化。 拍片是商业行为,但不能将这种商业气息污染到作品的内部,进入到表演和情节之中。国外将名著《安娜·卡列尼娜》、《战争与和平》、《傲慢与偏见》等反复拍摄多次,但从没听说拍到改变了原著味道的。也没有将宣传广告与集资行为,和作品的艺术创造混为一谈的。中国人何其不幸也! “才自清明志自高。”“孤标傲世偕谁隐?”可叹满纸荒唐言的曹雪芹,如今更落得“一把辛酸泪”。 现在不是“谁解其中味”的悬念,而是“谁改其中味”的危机了。 呜呼!曹公的著作权谁来维护?一代复一代的《红楼梦》迷、发烧友乃至研究学者,只能是书生无奈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