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末路,美人迟暮,历来被人视为扼腕之事。天不假年,英才早凋,更是令人神伤不已。杨修嵇康,王勃李贺,济慈雪莱,一个个生如夏花,转瞬即逝。正应了清初烈士夏完淳那一句:“千古文章未尽才”。 然而,假如天许其年,而“千古文章”亦“未尽才”,岂不更为可惜?!钱钟书先生点评西南联大外语系诸师,曾云“陈福田太笨,叶公超太懒”。“太懒”的叶公超先生生于1904年,其父叶道绳曾任九江知府,叔父叶公绰乃请末名初大学者、大藏书家,可以说尽得渊源家学。叶先生中学时即远涉重洋,辗转于美、英、法,1926年回国即执掌北大英文教席,加入新月派,旋即成名,意气风发,享有“水木清华地,文章新月篇”之美誉。在英美文学、新诗、散文和翻译等领域都有精湛研究。尽管先生生性疏懒,名士气重,惜墨如金,但在清华执教的六年间,在教学编书之余,依旧写下了不少极有分量的文章。后来抗战爆发,叶先生辗转于长沙、昆明,先后担任北大、西南联大的外语系系主任。1940年,一代名士,弃教进入外交界,“候门一去深似海,从此叶郎是路人。”在政界摸爬滚打了四十余载,才明白此半生“营营”,“后悔没有继续从事文学艺术”。也难怪今日修读英文专业的学生几乎都不知其名。 如果说叶先生是因为误入仕途而未尽其才,那么钱钟书和沈从文却是因为那难以逆料的政治风波,在人生的中途来了个决裂。尽管钱氏在《宋诗选注》和毛著翻译中都有大功;尽管沈氏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能成一家之言,但万丈高楼,从头做起,所费之时日,假使能用之于其学术主道,不知精进多少千里。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还有很多火花,在“围城”和“湘西”的背后,消失于暗黑的天际。 夏志清先生在悼念陈士骧的时候想起了他过世的胞兄——夏济安先生,并有感而发地写道:他们“都是研究文学的人,读了一肚子书,虽然发表了不少文章,但这些文章和自己肚子里的学问、见解相比起来,数量上实在太微不足道了。”的确,无论在大陆、港台、还是欧美,夏济安、陈士骧那样涉猎古今中外文学之通人,今日实在是凤毛麟角。可惜他们的学问薪尽而火传有限。我们在感叹“千古文章未尽才”之余,也许还会揣摩,他们莫非也遇到了自由主义思想大师阿克顿勋爵的难题——“因为博学而难以写作”? 怀兄叹友的夏志请先生其实也是在感伤自己:“今天元旦,有位主编从台北打电话同我拜年,同时不忘催稿。拿出旧稿重读一遍,觉得这次圣诞假期,更不如往年,更没有时间作研究、写文章。自珍即要6岁了,比起两年前,并没有多少进步。这几天她日里睡,晚上起来,喂饱后,就要我驮她,一次一次驮着下楼梯到底楼门廊空地去玩。她骑在我的肩上,非常开心,只苦了我,多少该做的事,永远推动不了。驮她时当然不能戴眼镜。昨夜大除夕,美国人守岁,少不了喝酒。有人喝醉了,在靠近大门前吐了一地,我看不清楚,滑了一交,亏得小孩未受惊吓。二人摔交,我左掌最先着地,承受了二人的重量,疼痛不堪。亏得骨头未断,否则大除夕还得到医院急诊室去照光,上石膏,更不是味道。我用功读书,数十年如一日,想不到五六年来,为了小孩,工作效率愈来愈差,抚摩着微肿的左掌,更增添了岁除的哀伤。”这番自白读来的确令人心酸。自珍是夏志清先生的爱女,自幼身体不够健全,日夜颠倒,需要小心照拂。一方面是学问的催逼,一方面是疼女之心切,两相夹击之下,竟然如傅雷先生自嘲的那样一只“墙洞里的小老鼠”。 博士毕业已经年余,昔日同窗纷纷“绿叶成阴子满枝”,电话告知时,既有初为人父人母的欣喜,也有对将来学问之隐忧。在今日国内高校,纷纷祭起改革大旗、高举评估铡刀之际,学术环境本来就堪舆,如今又多了份为人父母之责任,也就不难体谅夏志清先生无奈的心情。 人生如朝露啊!露重又飞难进。多少“千古文章未尽才”,都付与,莺和燕。不说了也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