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与政治 《南》:你多次强调了鲁迅与政治的关系,那么鲁迅究竟以什么样的方式来介入政治呢? 汪:在新文化运动中,鲁迅开始他的文学创造和杂文写作,其结果是创造了一个相对独立的文学和文化的空间。中国的文学,要么是茶余酒后的玩物,要么是文以载道,鲁迅开创的现代文学创造了一个独特的文学空间,鲁迅通过这个空间介入政治。 让我先解释一下这是什么样的空间。1922年,五四运动退潮,新文化运动也解体了。鲁迅写了一首诗,是《彷徨·题辞》:“寂寞新文苑,平安旧战场。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鲁迅的心情好像有点落寞,他所说的“旧战场”就是指在五四文化运动中产生的“文苑”。其实,那时候胡适、陈独秀、李大钊这些新文化运动的主将都很活跃,为什么鲁迅突然感觉寂寞了呢?我想这与文化和政治的形势有关。这个时候,由于政治环境的变化,陈独秀、李大钊等都卷入了政党政治,年轻一代也受此影响,而胡适等人的兴趣也在转移,整理国故的运动差不多要开场了。鲁迅的这首诗表明他要坚守这个“文苑”。比较一下就清楚了,康有为、梁启超通过上层变革介入政治,孙文建立组织、联络军队、发动起义,以政治的方式介入政治,陈独秀、李大钊组织政党、从事革命活动,卷入政治辩论。但鲁迅是完全通过文坛这一新的空间发出他的独特的声音的。这个自主的文坛的创造和存在就是政治性的。他一边慨叹“新文苑”的寂寞,一边表明“荷戟彷徨”的意志,表明他高度重视这个独特空间的重要性。 《南》:但是,无论是今天的文学也好,学术也好,都越来越往纯粹化、专业化的方向发展,也使得文学和学术本身的生命越来越狭小,越来越狭窄,要发展出独立的、有政治性意义的空间相当不容易。 汪:如何理解文学与政治,是一个复杂的问题。茅盾说,鲁迅几乎每写一篇小说就创造了一种新的形式,他是一个文体家。鲁迅是真正的文学家,比如他写小说成为公认的现代小说的开山,他写散文诗,成为现代散文诗的开山,他写故事新编,成为现代历史小说的开山,他写杂文成为一个现代杂文的顶峰。换句话说,鲁迅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真正创造了文学样式的人,他是真正实验性的,真正前卫的,真正新颖的。如果没有这种文学样式的创新,鲁迅就不成其为鲁迅了。但这种形式的创新本身并没有使他远离政治,恰恰相反,他的每一次文学创新本身就是政治性的。形式创新意味着要创造观察历史和生活的独特视角,形成一种不同以往的世界观,这不就是政治吗?可惜的是,我们现在把形式创新与政治性对立起来,既不理解形式,也不懂得政治。 鲁迅与媒体 《南》:你刚才谈到鲁迅在文学形式上的创新,也提到了鲁迅的杂文。鲁迅的杂文写作的确开辟了真正具有批判性的公共空间,直到今天也有很多人模仿鲁迅的杂文样式,包括模仿鲁迅那种嬉笑怒骂的嘲讽语气来写作杂文。但是在今天这个媒体时代里,如何在媒体里创造出真正意义上的公共空间反而成为问题,换句话讲,我们也许要问:为什么今天的媒体世界不能造就第二个鲁迅? 汪:鲁迅从20年代开始撰写大量的杂文。他的初期的杂文登载《新青年》等刊物上,但到上海时期,就主要依托报刊,也就是大众传媒了,《申报·自由谈》就是一个出名的例子。现在很多知识分子瞧不起媒体,觉得媒体乱七八糟,其实鲁迅时代的媒体也是乱七八糟,但他却能利用媒体创造出真正的公共空间,这个经验很值得我们总结。媒体总是被政治的、经济的和文化的强势力量所控制,其公共性也因此丧失于无形。但如果我们只是拒绝媒体或退出媒体,就表示我们独立吗?不行的,因为那样你就彻底被消声了;那么,我们进入媒体又怎样呢?也很难,因为媒体有其支配的逻辑。 鲁迅是怎么做的呢?鲁迅打游击战,在一个由都市印刷文化构成的丛林中打游击战。游击战有什么特点呢?游击战一定要根据当时的地形、地势、社会关系来打。这个地方是山区,还是芦苇荡?还要有阿庆嫂,沙家浜,没有这个环境,就没有游击战。所以,在这个意义上,鲁迅的所有的论点、所有的论述永远是植根在他的语境里。我们前面谈到鲁迅对许多人的批评和批判时就说过这一点,你把他的话抽离出具体语境当成教条,那不是鲁迅的责任。在游击战的具体战法上,还值得一提的是他不断地变换笔名,灵活地调动主题,绕过检查官的检查,实施突然袭击。鲁迅也有阵地,比如左联,比如他办过的刊物,但在战法上,他还是更偏向游击战的。我的老师唐先生很年轻的时候就出名了,因为他写杂文,而名字与鲁迅用过的一个笔名唐俟相似,就被误认为是鲁迅的杂文而遭到围剿。变换笔名也体现了鲁迅的一个特点:他的文章不是博取名声的工具,而是真正的匕首和投枪。他是一个不是文人的文人,也是一个不是战士的战士,或者说,是文学家与战士的合体。鲁迅希望自己的文章速朽,而不是名山事业,却因此奠定了一个真正的批判的知识分子的传统。 现代政治的一个特点是有高度的组织性,政党就是这一组织性的最重要的体现,而高度组织性总是意味着压抑和控制。鲁迅并不排斥集团性的政治斗争,但即使在集团性的政治斗争中,他也保持高度的灵活性和自主性。这就是游击战的意义。鲁迅的杂文创造出一个真正具有独立性的批判空间,它需要高超的文学技巧和敏锐的政治介入方式,才能做到。 《南》:就这一点说,鲁迅也具有真正的知识分子对于社会的关怀,恐怕这也是他对于今天的意义。 汪:鲁迅是一个卓越的学者,也是一个很好的老师。但在一个现代大学和学术制度已经建立起来的时代,他最终选择了自由撰稿人的角色,我把他看作是媒体丛林战的战士。他跟胡适很不一样,胡适在学术界有很大的学术势力;鲁迅好像没有什么势力,他靠的是精神传承的力量。我并不是反对专业研究,而是说现代大学制度很接近于毛泽东说的那种培养驯服工具的机器——过去是政治的驯服工具,现在是市场的驯服工具。鲁迅在精神上是最反对驯服工具的。 《南》:后来大家都说“告别鲁迅”,“鲁迅死了”…… 汪:在1928年关于革命文学的论战的时候,钱杏(阿英)就写了一篇《死去了的阿Q时代》,说阿Q时代早就死掉了……在20年代,左翼宣布鲁迅的死亡,但是鲁迅没有死亡,反而影响越来越大。90年代是右翼宣布鲁迅的死亡,鲁迅也没死亡。对于希望速朽的鲁迅而言,他一定有点失望。40年代,毛泽东在《新民主主义论》中说1927~1937年这段时期,中国革命有两个深入,一个深入是土地革命的深入,还有一个文化革命的深入。他说后者是一个奇迹,因为以鲁迅为代表的左翼文化界在政治上、经济上、军事上,都处在很弱小的地位,可是他们却牢牢地掌握了文化的领导权。毛泽东的政治性概括是否准确可以讨论,但鲁迅在这个时代获得了越来越大的影响却是事实。总之,从1928年“革命文学 ”论者宣布鲁迅死亡至今已经将近80年了,人们还在继续宣布的过程中。 《南》:不管鲁迅到底死得了,还是死不了,今天还是有很多人在读鲁迅、谈论鲁迅,可见他还是中国现代史上不可逾越的一个人物。但是,今天的时代毕竟不一样了,在这个现代化、全球化席卷一切的时代,在你看来,究竟要怎样读鲁迅才能读出他的真意义? 汪:他始终在时代的氛围里,追踪这个时代最重要的问题,但他永远有一个“悖论式”的态度。比如,他提出民主自由的同时,对民主自由提出最深的怀疑;他在倡导科学进步的同时,对科学进步也提出最深刻的怀疑;他是对传统的黑暗给予最深刻揭露的人,同时他又对迷信、对很多传统的东西有很深的迷恋……鲁迅是一个对启蒙抱有深刻怀疑的启蒙者,对革命抱有深刻疑虑的“革命者”,他总是置身于时代的运动,却又对运动本身抱有怀疑 从这一点来说鲁迅是一个真正的现代性人物,或者说,一个反现代性的现代性人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