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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6年3月,鲁迅申请从仙台医科专门学校退学,得到批准,再赴东京,从事文艺运动。鲁迅为何做出弃医从文的选择,离开仙台?鲁迅不止一次做过解释,譬如《呐喊·自序》里就说,在课间放映日俄战争时中国人被砍头示众的幻灯片之后,“我便觉得医学并非一件紧要事,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了”。我们在分析鲁迅的生命历程与思想轨迹时,通常以此作为主要根据。
经日本学者考证,“幻灯事件”确有其事,许寿裳的回忆也证实鲁迅当年从仙台回到东京曾对他谈过与《呐喊·自序》所说相同意思的话,可见“幻灯事件”并非鲁迅后来虚构的“神话”。但像弃医从文这样重要的转折,单用一种经世致用式的解释恐怕有嫌单薄。我认为,鲁迅做出这一选择的动因是复杂的,至少还有三点值得注意。
一、日俄战争加重了对鲁迅敏感心灵的伤害
近代以来,中国人对日本怀有十分复杂的感情:一方面,甲午战争、庚子事变均以中国失败而告终,割地赔款,令人痛心,中国对日本愤恨而无奈;另一方面,日本明治维新以来的巨大变化,令人惊诧,中国人不情愿地引以为现代化的先导与榜样。日本国民中对中国人的态度也表现出两面性:有人因中国拥有历史悠久的文化而对中国留学生表示尊重,并予以热情的关照;也有人因中国近代以来落后挨打的屈辱地位及部分中国留学生表现欠佳,而以居高临下的眼光看待中国人,甚至表现出歧视的态度。
鲁迅到仙台医专学习,得到优待。不但学校不收学费,而且还有几位职员为他的食宿操心,更有藤野严九郎等先生的热心指教,亦不乏日本同窗的友情滋润,这多少冲淡了一点日本印象的阴影,使得鲁迅在孤寂的留学生活中颇能感受到几分宽慰,并且有了与日本学生近距离比较的机会。鲁迅觉得日本学生的“思想行为决不居我震旦青年上”,民族自尊心得到慰藉。
然而,随着日俄战争的推进,鲁迅的心境越来越感到压抑。日本战争宣传机器高效率地运转,煽动起日本民众狂热的战争热情,日本打败强大的沙俄,自信确立了在亚洲的霸主地位,达到了“脱亚入欧”的目标,滋生出盲目的民族自大情绪。每逢日军取得一次胜利,古朴的仙台小城必被喧嚣的祝捷会、提灯游行所扰攘,幽静的仙台医专势难幸免,回荡着欢呼的声浪。在此情况下,中国留学生的心灵备受伤害。日俄两国在中国土地上撕杀争利,使受蹂躏的中国蒙羞,人民遭难;日本取代沙俄在中国东北占据了支配地位,为日后的进一步扩张奠定了基础。这一切怎能不让中国学子激愤满腔。1905年12月,清政府被迫承认《朴茨茅斯条约》。中国留日学生3000余人联名向清政府军机大臣发出反对条约的抗议电报。8000余名东京留日学生于12月4日开始实行总罢课,反对日本文部省11月颁布的“清国留学生取缔规则”。陈天华于12月8日在横滨海湾投海自杀,留下绝命书,鼓励同志誓死救国。留学生有两种主张,一种主张留学生全体回国,秋瑾与200余人一道踏上归程。秋瑾在归国的航程中听人指点日俄海战的地方,又见日俄战争地图,写有一首诗,题为《黄海舟中日人索句并见日俄战争地图》:“万里乘风去复来,只身东海挟春雷。忍看图画移颜色,肯使江山付劫灰!浊酒不销忧国泪,救时应仗出群才。拼将十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挽回。”这首诗传达出海外游子的忧国忧民之心与报国救亡壮志。另一种主张继续留学生活,在日本坚持斗争,并成立了留学界维持会。早已立下“我以我血荐轩辕”的鲁迅,此时正在东京度寒假,积极参与留学生爱国运动,捐款支持留学界维持会。
正是在日俄战争背景下,鲁迅位于中等的考试成绩受到日本学生的无端怀疑,事情很快就被澄清,流言不消自灭。鲁迅当时的委屈与愤慨可想而知,但他忍而未发。1905年12月东京的留学生爱国运动增强了他的抗争意志,1906年1月新开细菌学课,课上加映的幻灯片里中国人的被杀与充当麻木的看客,加之课堂上日本同学的鼓掌欢呼,让心灵备受伤害的鲁迅忍无可忍,毅然决然做出了退学的决定。鲁迅不愿意生活在日本人中间了,他回到东京,寻找志同道合的同胞,孤独的心灵始能得到更多的安慰。
二、20世纪初日本个性抬头的文化氛围强化了鲁迅弃医从文的决断意志
1900年德国哲学家尼采的去世,给亟待个性解放的日本带来了一股尼采热以及个人主义思潮。鲁迅所学的医学,属于德国学派,德语是仙台医专第一、二学年的必修课。在仙台医专的学习环境乃至20世纪初整个日本的文化氛围中,鲁迅对以强力意志说为特征的尼采学说多有接触。尼采不仅认为具有坚定个性的人才能立足于世,而且把艺术看作是强力意志的一种表现形式,艺术家即高度扩张自我、表现自我的人。尼采桀骜不逊的人格与高度强调个性意志的思想,给鲁迅以新鲜而强烈的刺激,从弃医从文的重要选择以至终其一生,鲁迅的思想性格都打上了深深的尼采烙印。鲁迅与尼采的共鸣进而扩展到对德国文化深感兴趣,离开仙台回到东京后,他将学籍列入东京独逸语学会所设的德语学校,固然是为了更好地利用德文阅读和翻译德国作品,另外也暗含着将来赴德国留学深造的愿望。只是后来由于周作人在日本结婚,母亲与三弟生活也需要他来负担,他才不得不放弃了留学德国的愿望。
1892年,日本近代文学先驱坪内逍遥开启了介绍易卜生的先河,1893年,易卜生剧作《玩偶之家》与《国民公敌》的不完整的日文翻译在杂志上刊出,1901年有完整的日译本问世,另外,一部分知识分子也通过英译本、德译本读到易卜生的作品。1906年易卜生逝世前后,日本出现了长达六七年的易卜生热,当时留学日本的鲁迅,正好赶上由西方波及日本的易卜生热。易卜生主张个性解放、勇于向庸众挑战的思想锋芒,对于鲁迅形成“尊个性而张精神”的“立人”思想,同样起到了启迪作用。尼采与易卜生及其日本影响,给了鲁迅重新选择生活道路的决断的勇气。
三、文人气质终于使他弃医从文
20世纪初,中国留学生选择的热门专业是法政、实业与自然科学,这种选择自有其时代背景。鲁迅最初选择学医,所要走的也是科技救国的道路。
然而,比起理性选择的自然科学来,鲁迅的个性气质更适于文学。他在南京路矿学堂时,探索新知的强烈欲望使得文学气质尚未影响到课业,学习成绩总是名列前茅。到日本的头两年,弘文学院的课程中文科占相当比重,鲁迅学习不甚吃力。而到了仙台医专,除了德语和伦理学及体操之外,都是理科,尽管他是那样用功,第一学年七门课程考试总平均成绩也不过65.5分,在142名同学中占第68位。饶有意味的是,七门课中成绩最好的是伦理学———83分,而其他课程除了组织学72.7分略高一点之外,其余都在60分上下。在弘文学院学习期间,他还能够利用课余赴会馆,跑书店,往集会,听讲演,多方寻求新知识,参加各种社会活动。到了仙台,课程内容枯燥,生活节奏紧张,学习压力很大。他在给友人的信中说,“校中功课大忙,日不得息。以七时始,午后二时始竣。……所授有物理、化学、解剖、组织、独乙种种学,皆奔逸至迅,莫暇应接。组织、解剖二科,名词皆兼用腊丁、独乙。日必暗记,脑力顿疲”。“校中功课只求记忆,不须思索,修习未久,脑力顿锢。四年而后,恐如木偶人矣”。在东京已经开始了的业余译著活动,此时由于课业繁重,不得不放慢脚步。他不仅感慨万分地叹道:“而今而后,只能修死学问,不能旁及矣,恨事!恨事!”
鲁迅的文人气质来源于浙东文化的熏陶、家庭氛围的浸染与个人的天性。浙东文化源远流长,创立永康学派的陈亮,引领永嘉学派的叶适,开创金华学派的吕祖谦,明代大儒刘基、宋濂、方孝儒、王阳明,明清之际黄宗羲,清代全祖望、黄以周、孙诒让、章学诚,近代章太炎等,构成了重视人的主体性等厚重的人文传统。鲁迅祖父周介孚对子弟的教育法“很特别”,虽然“仍教子弟做时文,唯第一步的方法是教人自由读书,特别是奖励读小说”。在这种宽松别致的教育方法引导下,鲁迅得以从自家、蒙师、亲属那里读到很多小说、野史等文史杂书,汲取了丰富的文学素养,形成了雅俗兼备的审美能力。地域文化、家庭氛围以及周介孚个性狷介、敏感而犀利的天性遗传等因素,铸成了鲁迅的文人气质和益于走向文学道路的知识结构。这种内在要求对个人生活道路的抉择具有重要意义,一旦外在的刺激来临,内在的要求立刻发生难以逆转的作用。鲁迅的弃医从文即是如此。
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不乏此类现象。譬如郭沫若、郁达夫,虽然完成了各自的学业(前者为医学,后者为经济学),最终还是走上了文学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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