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傅光明(中国现代文学馆研究员) 主讲人:侯会(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主持人:朋友们,大家好,欢迎在文学馆听讲座。今天我为大家请来的是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侯会教授,大家欢迎! 《金瓶梅》如何描写货币在晚明时期人们商品生活这的作用?西门庆的发家史显露他是怎样的一个商人?在小说又是如何刻画食货与人性的深层联系?请侯会教授主讲,《金瓶梅》:晚明社会的一部“食货志”。 主讲人: “食货志”原指史书中一种文章体例,是专门记述某一朝代财经情况的专题文章。 “食货”的“食”指粮食,“货”指布帛、财物等等,即百姓的生活必须品,也是国民经济的要素。一个国家,一个政权,主要的任务就是解决老百姓的吃穿问题。过去有一段时期,我们片面强调“政治挂帅”、“政治第一”,把政治和经济对立起来。其实什么是政治?最大的政治就是搞好经济,处理好“食货”问题,让老百姓吃饱穿暖。明代阳明心学有个命题:“百姓日用即道。”什么是“道”,什么是治国执政的方针大略?那不是什么玄而又玄的东西,说到底,就是让百姓有吃有穿、生活安定,这就是最大的治国之“道”。 今天我讲的这个题目,就是从吃饭穿衣的角度来谈《金瓶梅》。——史书《食货志》是从大处着眼,记述一朝一代的经济发展、财经政策等;老百姓的生活细节反映不出来。要了解这些细节,就得看小说。小说也是历史,是生动细腻的百姓生活史,记录着老百姓的喜怒哀乐、吃饭穿衣、婚丧嫁娶等种种活动和情态。尤其像《金瓶梅》这类的“世情小说”,镜头对准市井生活,写读者身边的普通人、寻常事,关注他们的衣食住行、生活琐事。而在所有世情小说中,《金瓶梅》又是涉及经济金融信息最多的作品,因此成为人们了解封建社会底层生存状态的最生动读本。文革前,毛泽东同志提议出版《金瓶梅》,就是出于让干部深刻了解封建社会的目的。 通过读小说,我们可以得知:那时的人使用什么货币?当时的物价水平如何?各阶层人士的日常花销又怎样?尤其像西门庆那样的商人,整天跟和金钱打交道,他的钱是怎么挣的?又是怎么花的?他金钱观念如何?这都是很有意思的话题。在那样一个环境中,人的思想性格的形成,也一定程度受到经济因素的影响。例如潘金莲一向被视为淫妇、妒妇,要了解她的性格成因,恐怕也得从经济因素中去寻找原因。 今天我们讨论两个话题:一、金瓶梅中的货币与物价;二、食货与人性——谈谈《金瓶梅》中的人物,以西门庆、潘金莲为代表。 一、《金瓶梅》中的物价 谈物价,先来看看货币。 古人使用什么货币?读小说、看古装电视剧,我们知道古人使用的货币主要有两种:白银和铜钱。 白银属于贵金属。贵金属主要指黄金、白银,但历代黄金很少在市面上直接流通,一般都要换成银子使用。因此白银成为中国古代主要的贵金属货币。——中国是使用白银最多的国家,尤其是晚明到清代,世界上的白银都集中出口到中国来,中国号称“世界白银的唧筒”,“唧筒”就是压水机,这是个十分形象的比喻。一直到1935年国民政府发行“法币”,白银才正式退出金融舞台。 铜钱早在秦代就已流行,先有“秦半两”,后来又是“汉五铢钱”,都是扁圆形铜板,中间一个方孔,所以又有“孔方兄”的别号。铜钱的单位是“文”和“贯”,一个铜钱是一文钱,一千文是一贯。但是铜钱分量沉,价值低,携带不便。所以到了明朝中后期,人们很少使用铜钱,主要使用白银。——《金瓶梅》中的货币就是以白银为主的,这反映了明代万历年间的情景。 除了白银和铜钱,还有没有别的货币呢?有。 我曾写过一篇文章,谈到“三言”中《十五贯戏言成巧祸》的创作时间问题。一般认为这是一篇宋代的话本,我以为是元代的。其中很重要的一条理由是从货币上论证的。我说:《十五贯》有个很大的漏洞,大家都没有注意到,那就是:十五贯铜钱有多重? 中国的铜钱,自宋元以后,单枚的重量有个大致规范,约在3—4克之间。按3克算,一贯钱一千文,就是3000克,3公斤。十五贯铜钱重45公斤,折合今制为90市斤,比两袋面粉还重。俗话说:“远路无轻载。”崔宁是个收账的小伙计,要驮着90斤的重物长途跋涉,还要一路照顾萍水相逢的小娘子,这几乎是不可能的。这个问题得不到解释,这个故事也就失去了起码的逻辑依据。——但是我们相信我们的祖先是聪明,决不至于让一个明显违背生活逻辑的故事在民间流传,而且竟然没有一位说者、听者提出质疑来。因此我们不能不考虑,在这个故事中的十五贯,真的是体积大、份量沉的铜钱吗?有无可能是另类货币? 其实你如果熟悉中国货币史,就会知道,中国是世界上最早使用纸币的国家。从西周时就有类似纸币的货币,是皮革制成的。唐朝的纸币叫“飞钱”,宋代的纸币叫“交子”、“会子”。到了元朝,就几乎完全使用纸钞了。元代的纸钞号称“宝钞”,用一种特殊的纸印刷的,单位和铜钱一样,有“贯”有“文”,面值分十等,有十文、二十文、三十文,也有一贯、二贯等等。朝廷硬性规定:民间不准金银、铜钱流通,纸钞是当时惟一的法定货币。后来又发行一种“银钞”,单位和白银一样,也按“两”、“钱”、“分”、“毫”、“厘”等标志面额,由二厘至二两,共分十三等。——所以我们读元代文献,说到多少贯,多少文,或是几锭、几两、几钱,指的其实都是纸钞。 这样一来,十五贯的问题就解决了。导致三个人死于非命的这十五贯钱,其实应当是纸币。这个故事应当发生于元代;因为那时社会上全部使用纸钞,说故事的人直接说多少贯,用不着解释“这是纸钞,不是铜钱”。可是到了明代,纸钞不流通了,“三言”作者在整理小说时,把十五贯描绘成铜钱,于是出现上面所说的纰漏。 明朝开国时,考虑到元朝的纸钞到后期贬值很厉害,导致经济的崩溃,因此想恢复使用铜钱。但是老百姓(尤其是商人)不愿意,理由是铜钱价值低,分量重,不便携带,还是元朝的纸钞好。所以明朝洪武初期就制定钞法,开始印制纸钞,叫“大明宝钞”。北京城里有条胡同叫“宝钞胡同”,应当就是印宝钞的地方。国家还规定,民间不准使用铜钱和金银,只能用纸钞。——不过政府自己先破坏了规矩,收税时照收金、银和铜钱,但是给官员发薪金,或者跟百姓做交易,却只给纸钞。结果弄得纸钞信誉一落千丈,大幅贬值。钞法实行不到一百年,至成化年间,一贯纸钞已经跌到仅值一文钱,贬值一千倍! 我曾经从货币的角度,推测另一部明代小说《水浒传》的创作时间,应当在明宣德年间(参看拙作《疑水浒传前半部撰于明宣德初年——试从小说中的货币信息加以推断》,载《文学遗产》2005年第5期),就是从纸钞的贬值幅度来推测的。《水浒传》人物所用货币是有纸钞的。“智取生辰纲”时,杨志手下的士兵凑了五贯钱买一桶酒来解渴。这肯定是贬了值的纸钞。因为在明代,一贯铜钱与一两银子等值,而五贯铜钱合五两银子,大约与今天的1000元人民币等值,士兵们付得起吗?再说铜钱也不好带,士兵们担着沉重的担子,腰里还要带上两贯钱(合十几斤),自然不可能。白胜卖两桶酒,得十贯钱,如果真是铜钱的话,重达60斤,他还能轻松地唱着山歌下山去吗?因此我判断他们使用的是纸币,而且是贬了值的纸币。这一点,下面我们还要说到。 由于纸钞在明代大幅度贬值,没人要,于是百姓私下使用白银作等价物。官府开始时禁止,后来也就睁一眼闭一眼。到嘉靖以后,索性放开。因此明代后期,白银变成主要货币,纸钞基本退出金融舞台,铜钱也很少使用。《金瓶梅》所反映的,正是这一时段的货币情况。 其实银子用起来是很不方便的,没有固定面值,用时得用专门的秤(戥子)来称量。也有份量固定的、铸好的银锭。元朝曾铸过一种50两一锭的大银子,称为“元宝”,也就是“元朝的宝货”。后来这个名称就沿用下来。元宝的形状是两头翘起的,为了便于缠在腰上,过去说“腰缠万贯”,就是这么来的。也有小一些的银锭,二十五两的,十两的,还有再小的银锞子。买小件物品则用散碎银子。银子比较软,用剪子剪了,拿戥子称着用。银子的成色也不同,最好的银子称纹银,因为表面有皱纹的缘故。差的银子叫“低银”。明朝后期大量使用白银,连小孩子都能辨别银子成色高低。 那么,白银的价格又该怎么计算?明代一两白银,合今天人民币多少?有两种算法。一是根据目前的国际市场白银价格来计算,一是根据白银的实际购买力来计算。 国际市场的白银价格很不稳定,三年前,一盎司(31.1035克)白银的价格是5或6美元,到今年已经飙升到14或15美元。如果按国际市场价换算,明代一两银子相当于人民币130多块钱(明一两为36.9克)。不过今天的白银实行大工业开采,成本低,价格也低。如果按照实际购买力来说,价值至少还要增加三分之一。 以米价为例:明朝万历年间,一石米的价格浮动在七钱至一两银子之间。一石米重120斤,而明代的“斤”比今天的“市斤”要重(今天500克,明代590克),所以一石米相当于今天141.6斤。今日米价按一斤1.50元计算,明代一两白银的购买力,相当于今日人民币210块钱左右,为了计算方便,就算200元吧。古代的度量衡制度,1两为10钱,1钱为10分。那么1钱银子相当于20元钱,1分银子相当于2元钱。 仍然回到智取生辰纲的例子。为什么说士兵买酒用的是贬了值的纸钞呢?因为如果没贬值的话,明初一贯纸钞合一两银子,五贯相当天人民币1000元。几个穷士兵凑1000块钱买酒解渴,太奢侈了,也不可能。只有使用纸币,而且是贬值到1/50的纸币(我的文章中有详细的计算),五贯纸钞合20块钱,这才合理。 让我们记住这个比价:明代万历年间一两银子的购买力相当于今天人民币200元,一钱银子合20元,一分银子合2元钱。下面让我们就来看看金瓶梅时代的物价,看看西门庆一家的“幸福生活”。 生活内容无非是衣、食、住、行,让我们先看“食”——“民以食为天”嘛。 举这样几个例子来看。 一次,潘金莲斗牌赢了三钱银子(相当于60元),她又撺掇家中公认的女财主李瓶儿添上七钱银子,让仆人兴儿安排一桌酒席:卖了一只烧鸭、两只鸡、一些“下饭”(即佐餐的菜肴)、一坛子金华酒、一瓶白酒,还买了一钱银子的果馅凉糕……由兴儿的妻子整顿好,众妻妾大吃了一顿。这一切一共用去一两银子,相当人民币200块。又是鸡、又是烧鸭、又是酒、又是菜、又是点心。——可见明朝万历年间,运河两岸的百姓生活,物质极大丰富,物价也不高。 另一回,潘金莲下棋赢了五钱银子,用三钱买酒、两钱买了一个猪头、四只蹄子,请大家吃。再如,吴月娘曾出了三钱银子请大家吃螃蟹。三钱相当于60块钱。今天要吃“大闸蟹”,一个就得上百元,还很可能是冒牌的。小说第16回,西门庆出钱给应伯爵摆酒过生日,十兄弟畅饮一天,又叫了两个“小优儿”(小演员)弹唱助兴。这是小说中最丰盛的一顿家宴,共花了五两银子,相当一千多元。——但和现在动不动就是几千元、上万元的鲍鱼宴、鱼翅宴相比,算是便宜多了。 以上是财主家的吃喝。底层百姓也有口腹之欲,但填饱肚皮是更重要。西门庆的女婿陈经济由世家子弟沦落为乞丐,一次有个包工头请他到“食荤小酒店”吃饭,是“四盘四碟,两大坐壶时兴橄榄酒……两三碗温面”。连酒带菜,一共花了一钱三分半银子,合27块钱。下层社会的饮食消费,由此可见一斑。 说罢“食”,再来看“衣”。 今天人们穿衣服,层次很多。名牌服装有几千元一件的,一般工薪阶层买衣服,有时在地摊上就解决了。有假名牌,有出口转内销的,五元一件,十元一件,穿上也挺像样。 古代不讲究名牌,只讲究质地和式样。例如西门庆要跟乔大户订娃娃亲,为妻妾六人做三十件衣服,衣料都是用“南边织造的”好料子,式样也很讲究。光是剪裁的工钱,就给了赵裁缝五两银子,相当1000块钱。合三十块裁一件,材料费和缝制的工价不在其内。 万历时期,社会风气奢侈,笑贫不笑娼。再穷的人也要穿几件绸缎衣服。当时说:“家无担石之储,耻穿布素”(《巢林笔记》),意思是家无隔夜粮,但却以穿布衣为耻。西门庆十兄弟之一的常峙节,穷得家里揭不开锅。西门庆周济他十二两银子,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上街给老婆买绸衣,是“一领青杭绢女袄,一条绿绸裙子,月白云绸衫,红绫袄子……自家也卖了件鹅黄绫袄儿,丁香色绸直身儿。又卖了几件布草衣服。” 七件绸衣,几件布袄,共用六两五钱银子(1300元)。用他老婆的话说:“虽没便宜,却直这些银子。”(虽然不便宜,却也物有所值)由此可见当时的社会风气。 李瓶儿是众妻妾中最有钱的,衣服鞋袜也最多。单是鞋就有一百多双。冬天穿一件貂鼠皮袄,值六十两银子,合1万2千元。 再来看看“行”。 近几十年,我们的出行工具发生很大变化。三十年前大家都骑自行车,打月票。后来兴“打的”,“的”钱也由一块涨到一块二、一块六,直到两块。近十几年更时兴买车,一个住宅小区,车都停满了。从几万元的奥拓、夏利,到十几万、几十万的高档车奥迪、宝马、奔驰……这种景象,是我们二十年前所想像不到的。 明朝人出行,或骑马、或坐轿。西门庆出行一般是骑马。他的那匹白马价值七八十两银子,要算是名符其实的“宝马”了。 女人出门一般要雇轿子,如同今天“打的”。一次潘金莲的母亲潘姥姥来给女儿贺寿,轿到门前,却没钱打发轿夫,来向女儿要,潘金莲也拿不出,母女吵闹一场。最后还是三娘孟玉楼看不过去,拿出银子打发了轿夫。——其实轿钱不贵,只有六分银子,折合今天才12块钱,也就是“打的”的起步价。 出远门,要带足盘缠。来保替西门庆上东京办事,西门庆给了他二十两银子做盘缠,相当于四千元。从山东到河南,还包括住店、吃饭钱。不算多,也不算太少。 “住”是人生一件大事,花销也最大。不同的阶层,住房的需求不同。 卖炊饼的武大,“凑了十数两银子,典得县门前楼上下二层房屋居住。第二层是楼,两个小小院落,甚是干净”。——“典”是使用权的转移,没有产权。可以在一定期限内住下去,不用月月交租钱。将来房主有了钱,还可以赎回去。十数两银子,合三千块吧,是很便宜的。在今天大城市的闹市区,三千块也就是一套两居室一个月的租金。 带产权的房子也不算贵。一处“门面二间二层,大小四间”的平房,质量一般,要三十五两银子,相当于七千块。常峙节就向西门庆借贷,买了这样一处房子。好地段的房子要贵一些。西门庆“刮”上伙计韩道国的妻子王六儿,花一百二十两买了狮子街繁华地段“门面二间,到底四层”的宅子给她住,这要算西门庆的外宅了。算下来,常峙节的房子一平方米不到200块钱,王六儿的房子一平方米合300块。比起今天京城一平方米上万元的房价,便宜得不可思议。 这里说的是百姓之家的低门浅户。官宦人家的深宅大院,气象又自不同。西门庆的同僚夏提刑,卖一所房子给何太监的侄子。“门面七间,到底五层”,“仪门进去是大厅,两边厢房鹿角顶,后边住房、花亭,周围群房也有许多,街道又宽阔”,契上的价格为一千二百两,看中间人西门庆的面子,要一千两,合二十万。 西门庆自己的宅院跟夏家的这一所不相上下,后来又花五百两银子增盖了花园。以后又乘人之危,用五百四十两银子买下隔壁花家的园宅。以后再花七百两银子买了街对面乔家的宅院。粗略算来,西门庆自住的房子,总值近三千两,合今天的价格六十万。——但和今天动不动上百万、几百万的都市豪宅相比,不过是小巫见大巫。只是考虑到清河是外省小县,又是在物价低廉的时代,这个数字,也就十分可观。 另外,当时当地房价低廉,大概还与地价不高有关。韩道国夫妇商议在自家院落盖两间像样的平房,材料费也需花上三十两。可知当时的房屋价值主要体现在建筑材料上。 物价大体如此,人工的价格又如何? 傅伙计是西门庆雇来支应铺子的掌柜,每月工钱只有二两银子,合400块钱,相当于现在低保户的救济款。不过作为店铺伙计,年底还有分红。——西门庆和乔大户合伙开缎子铺,年底红利按五、三、二拆账:西门庆占五分,乔大户占三分,另外二分由韩道国等三个伙计均分。这是西门庆的经营之道:把付出与利益捆绑在一块,调动了伙计的积极性和责任心,自己则坐收渔利。 至于西门庆家的仆人能拿多少工钱,小说里没提,可能根本就没有,不过是管吃、管穿、管住而已。但是替主人奔走效力时,常能得些额外的小费。如玳安给做了守备夫人的春梅押送寿礼,得到的小费是一方手帕、三钱银子,相当于60块钱。抬盒的小厮每人赏一百文,合20块钱。另外,给小费,也得看送礼者的身份。有一回,巡按宋大人给西门庆送来一份礼物,是“鲜猪一口、金酒二尊、公纸四刀、小书一部”。西门庆受宠若惊,连忙赏给押礼门子三两银子、两方手帕;抬盒的衙役每人赏五钱银子。三两就是600块,五钱是100块.。小费的总数几乎超出贺礼的价值,其实是一种变相的贿赂和打点。 厨师、裁缝等手艺人的收入也不多。吴月娘到乔大户家吃饭,厨役献上一道菜,月娘当场赏厨师二钱银子。第二、三道上来,也各赏了一钱。这也是小费,厨役还应另有工钱。 裁缝裁剪三十件衣服,得银五两,前面已经说过了。 木匠打一具棺材,得工钱五两,合一千块钱。 剃头匠小周给西门庆篦头、按摩,挖耳,又给官哥剃头,忙了一个上午,得银五钱,100块钱。 一个没有手艺、专干粗活的泥水匠,每日工钱只有四分,合8块钱一天。干一个月不休息,也就合240块。工价之低,剥削之重,令人啧舌。 医卜的地位比工匠、手艺人高一些,但收入也有限。李瓶儿生病,吃蒋竹山的药,送药金五钱,病愈后又“备三两相谢”。这算是多的,一共合700块钱。现在得一回感冒,也得花这个数。“妇产科”大夫收入最高:西门庆喜得官哥,接生婆蔡老娘得银五两,西门庆还许她“洗三朝”时再给一匹缎子。还有个刘婆子,算是“小儿科”大夫,给官哥看病、行灸,每次出诊费或三钱、或五钱,也就是60到100,跟剃头匠小周赚的差不多。 算卦的来钱容易些。小说第五十回,“吴神仙”到西门庆家中算卦,云山雾沼、一通神侃,讨得众人喜欢,最后得赏银五两。——当然,这样的买卖,可遇不可求,不是天天能碰到的。 乐师李铭到西门庆家教弹唱,一月工钱为五两。——不过这多半因为他是二娘李娇儿的兄弟,有这层裙带关系,格外受照顾。 工价低廉,说到底还是因为人的价值低微。——人而有价,是封建社会、尤其是带有商业社会特征的晚明社会的一大特点,《金瓶梅》在这方面开出了十分翔实的价目表。 几百年来遭读者、评者贬抑唾骂的小说女主角潘金莲,其实是个几次被卖的女奴隶。她生在穷裁缝之家,九岁时因父亲过世,被卖到王招宣府中。六年后,王招宣死,她又被转卖给财主张大户,身价银是三十两,合6000块钱。——这就是一个“有些姿色”、“知书识字”、“机变伶俐”、能“品竹弹丝、女工针指”的女孩子的全部价值。她的身价,还不及西门庆那匹白马。 潘金莲还不是身价最低的。《金瓶梅》中另一女主角庞春梅,身价只有十六两。西门庆的姘头王六儿买了丫鬟春香,也是十六两。“四娘”孙雪娥后来被发卖,只卖了八两。李瓶儿生儿子,西门庆买了个奶娘如意儿,用了六两银子。此外,孙雪娥的丫头小翠,潘金莲的粗使丫头秋菊,身价只有五两。自身标价十六两的春梅,日后做了夫人,也买过两个丫头,一个是十二岁的女孩儿,四两银子;另一个十三岁,叫黄金钱儿,因父亲押在牢中,等着钱还债,只卖了三两五钱,才合700块,还够不上一桌稍稍丰盛一点的酒席的价格! 良家女子价格低微,烟花娼妓反而身价看涨。如商人苗天秀娶娼妓刁七儿为妾,花了三百两银子,相当于6万元。而西门庆死后,二娘李娇儿复归娼门,被衙内张二官看上,也是花了三百两银子娶到家中的。 说到底,还是西门庆的身价最高。小说第18回,写西门庆因受亲家陈洪牵累,遭人弹劾,被列入奸臣杨戬死党名单。西门庆连忙派家人来保携重金到东京上下打点。来保先是到蔡京家,蔡京上朝未归,由他的儿子蔡攸接见。来保献上礼单,是白米五百担(这是当时官场行贿的隐语,白米就是白银,白米五百担就是白银五百两)。蔡攸给他写了个条子,给专管此事的官僚李邦彦,来保又献上白银五百两,李邦彦于是徇私废公,把西门庆的名字改为“贾廉”。于是塌天大祸,顿时“一天云消雾散”。——西门庆用来买命的千两白银,是仅值三两五钱的小丫头黄金钱儿的300倍。而据西门庆临终遗嘱,他家的总资产约有十万两之巨,足可赎命百次。 封建时代,皇帝为了笼络功臣勋戚,往往颁给对方一种优待凭证“铁券丹书”。持有者被许诺:本人“恕九死,子孙三死,或犯常刑,有司不得加责”(陶宗仪《南村辍耕录》)。财主西门庆对封建王朝无寸功可言,当然没资格获取免死铁券;但他的财富却令他享有比功臣勋戚大得多的生命空间。这也就是为什么西门庆要拼命攫取财富;而晚明时期新兴商人对封建等级制度的撼动,也由此可窥豹一斑。 总之,书中开出的这一张人口价目表,反映了当时人伦道德的沦丧、社会价值的颠倒,有很高的认识价值。 二、食货与人性——谈谈《金瓶梅》中的人物 文学是“人学”,文学作品成功的标志,就是看作品是否塑造出成功的、具有典型性格的人物来。而人的性格的形成,一方面有先天的成分,另一方面,后天的影响也是巨大的。在种种后天影响当中,经济因素——也就是“食货”因素,又是绝不可低估。下面就以小说男女主人公西门庆、潘金莲为例,谈谈食货对人性的影响。 一)商人西门庆 先来看看小说的男主人公西门庆。人们说到西门庆时,往往送他三顶帽子:商人、官僚、市井恶霸。而在这三种身份中,最根本的还是商人。 商人跟食货关系密切。商人的职责是搬有运无、便利民生,他们是社会经济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角色。他们的贩运活动调节了物价,自己也在便利民生的同时获取一定的利润。因而金钱、利润,是商人的生命线,是商人一切活动的基准线。 西门庆的父亲西门达是个药商,临死时给他留下一座生药铺(药铺分生药铺、熟药铺,前者售未经炮制的中草药,后者售丸散膏丹等制剂)。西门庆继承父业,一方面继续作药材生意,同时又作绸段、布匹、绒线、典当等生意。又拿了几千两银子让伙计搞长途贩运,同时还贩卖官盐,又放高利贷。临死前交代的财产总值,不算房产,合白银将近十万两,相当于今天的两千万。在今天看来,这也是个十分可观的数字。——这里面生药铺的本钱是五千两,是从父亲那儿继承的。余下九万两,则都是西门庆进行商业运营、以种种合法的、非法的手段攫取来的。 下面就让我们看看作为商人的西门庆是如何赚钱,又是如何花钱的。 西门庆有五个赚钱的途径。 其一是经商所得。 小说曾借媒婆文嫂之口,夸耀西门庆是个成功商人:“县门前西门大老爹,……家中……开四五处铺:段子铺、生药铺、绸绢铺、绒线铺,外边江湖上又走标船,扬州兴贩盐引,东平府上纳香蜡,伙计主管约有数十……家中田连阡陌,米烂陈仓,赤的是金,白的是银,圆的是珠,光的是宝……”文嫂没提到,西门庆还开着“解当铺”。 一般的商业经营方式有两种,一是坐商,有铺面,设店经营;一是行商,搞长途贩运。西门庆则是把行商与坐商结合在一起来搞。以缎子铺为例。这个店是他和亲家乔皇亲合开的,开始投资一千两,两家各五百两。靠着三万盐引,变了现钱。然后兵分两路,一路是伙计韩道国,从杭州购买货物运回。一路是仆人来保,到湖州丝绸产地,就地定货,坐等人家织出货来,然后经南京运回来。其间没有中间商经手,大大降低了成本。韩道国运回来的货物一共十大车,价值一万两银子;来保运回二十大车,价值两万两。也就是说,一千两的投资,经过一番运作,变成三万两,增值30倍,显然是暴利! 但是这种运作里有许多“猫腻”,有许多违法的暗箱操作。例如按照一般情况,西门庆等投资盐业,不可能顺利地获利。但此前西门庆早就买通了两淮巡盐御史蔡一良,因此韩道国、来保一到扬州,就能提前支出盐来。时间就是效益,你的盐上市早,价格就高。盐运到湖州、南京发买,获利无算。 另一不法手段是偷税漏税。按照明朝税制,三十税一;韩道国一万两银子的绸段货物,应当纳税三百多两银子。但经过税卡时,西门庆启动关系网,用五十两银子行贿,得了钱老爹一封人情书信,过税卡时,货物“两箱并一箱,三停只报了两停”,最后货也不验,只交了三十五两五钱银子,就蒙混过关。当然,事后西门庆还要送一份厚礼给钞关。大概连交税带送礼,只花了一百两银子。来保的货船从南京来,西门庆又用一百两银子行贿,备了酒席礼物送给税官谢主事,至少漏税五六百两银子。——在这里,国家吃了大亏,税官得了小利,获利最大的是西门庆。 另外,西门庆还常常乘人之危,低价收购他人货物。第32回有个湖州何姓客商,因有急事回家,有五百两银子丝线要出手,经应伯爵说合,压到四百五十两。西门庆的绒线铺就是拿这批货开起来的。找了韩道国来帮忙,一天也要卖数十两银子。 西门庆第二条赚钱的途径是放高利贷。 小说中有两个商人李三、黄四,承揽了朝廷的香蜡生意,却因缺乏本钱,来向西门庆借贷。说好借一千五百两,“每月五分行利”。这相当于年息60%。我们今天向银行贷款,年息差不多5%,可见当时高利贷盘剥之重。——李三、黄四本来从别处也能借到月息五分的钱,但考虑到西门庆是衙门里的人,除了借钱,还可以借他的势力,所以选择了西门庆。小说中说西门庆“放官吏债”,就是指这个说的。两个月后,李三、黄四来还钱,本钱还了一千两,利息应交一百五十两银子,用了四只共重30两的金镯子来顶替。还差五百两本钱一直未还,对此,西门庆临死时还念念不忘。 有人问,古代高利贷最高是多少?最高是年息百分之百,也就是“驴打滚”的利息。元朝色目人专放这种高利贷,叫“羊羔利”,又叫“斡脱债”,也叫“回回债”。——《窦娥冤》里的蔡婆婆就是放斡脱债的,窦天章向她借了二十两银子,一年后滚为四十两,不得不拿亲生女儿窦娥来抵债。(我曾写文章考证,窦娥一家以及蔡婆婆很可能有色目—回回文化背景。参见拙文《试论关汉卿的“色目情结”——关剧〈窦娥冤〉别解》,载《民族文学研究》2006年第2期) 说点题外话。我本来以为月息五分是很高的利息,但读2006年7月23日北京青年报(B2版),湖南永州市原公安局副局长王石宾放高利贷,是月息八分到一毛四。这让人很开眼界。月息八分相当于年息96%,接近驴打滚的利率。月息一毛四等于168%,这是前无古人的。 西门庆赚钱的第三条途径是做官受贿。 西门庆是商人兼官僚,利用手中权势接受贿赂是其重要的收入来源之一。其中苗青一案,他受贿一千七百两,相当34万。另一回是扬州盐商王四峰被关进监狱,许给西门庆两千两银子,西门庆向蔡京说人情,把王四峰放了。两千两合40万,这应当是天文数字。 西门庆发家的第四条途径是侵吞亲戚的家财。 西门庆没有任何道德观念,只要是钱财,不管是谁的,他都要染指、侵吞。他的女婿陈经济家很有钱,后来陈家的后台杨戬倒了,陈的父亲陈洪也被查办。陈洪让儿子转移脏款,把大量家财、包括杨戬家的赃物,转移到西门庆家来,另外还给了西门庆五百两银子好处费。这些财物后来都被西门庆侵吞了。 西门庆发家的第五条途径是“娶妻得财”。 西门庆骨子里是个商人,他娶妻纳妾,有两条标准:一是妻妾要懂得风情;另一个是要有钱。也就是“财色兼得”。 且看,正妻吴月娘的娘家是千户,有一定的权势和财力;二娘李娇儿是妓女出身,也有私房钱。三娘孟玉楼和六娘李瓶儿最有钱,都是有钱的寡妇。孟玉楼的前夫姓杨,是个布商,身后给孟玉楼留下一大笔遗产。第7回媒婆向西门庆介绍孟玉楼的财产时说:“南京拔步床也有两张,四季衣服,妆儿袍儿,插不下手去,也有四五只箱子。珠子箍儿,胡珠环子,金宝石头面,金镯银钏不消说。手里现银子,他也有上千两。好三梭布也有三二百筒。”孟玉楼要改嫁,杨家亲戚不干,“嫁人可以,杨家的财产不能带走”,因为前夫还有个弟弟杨宗保,年龄尚小。——西门庆显示出商人的精明,他事先用一百两银子、两匹缎子,收买孟玉楼前夫的姑妈,由老太太作主,让孟玉楼带着家产嫁给西门庆。出嫁的那天,西门庆雇了几个闲汉,又从守备府借了一二十名军人,趁着杨家两拨亲戚打架,连抬带抢,把床帐箱笼都搬到西门庆家去了。 六娘李瓶儿原是大名府梁中书的妾,梁山好汉大闹大名府时,李瓶带了一百颗西洋大珠,二两重一对鸦青宝石逃出来,嫁给花子虚。花子虚是花太监的侄子,花太监死后,大笔遗产也都留给花子虚夫妇。花子虚后来搬到清河跟西门庆作邻居,西门庆看上来李瓶儿,两人瞒着花子虚暗中勾搭。后来花子虚因打家产官司被关到监狱里,李瓶借口请西门庆走门路、说人情,拿了六十锭大元宝、共三千两银子,公开交给西门庆。又有四只描金箱子,里面都是蟒衣玉带、帽顶绦环、值钱珍宝、玩好之物,半夜在墙头铺了毯子,都偷运到西门庆家。也就是说,李瓶还没嫁给西门庆,花家的财产已经大部分转移到西门庆家。后来花子虚出狱,因为输了官司,银子也没了,活活气死了。李瓶儿手里还有私房钱,第十六回,西门庆要扩展花园,盖楼,还没过门的李瓶把床后茶叶箱子里的沉香、白蜡、水银、胡椒等换了钱,给了西门庆二百两银子。李瓶儿出嫁时,西门“雇了五六副杠,整抬了四五日”。这里或许有夸张,但也暗示西门庆的财产,很大一部分得益于“财色双收”的“纳妾工程”。所以这一回的回目就叫“西门庆谋财娶妇”。 李瓶嫁给西门庆后,在家里花钱很大方,所以上上下下的人都喜欢她。第64回,李瓶儿死了,西门庆痛哭流涕,不惜花费重金、厚敛厚葬。仆人玳安有一番议论说:“……俺爹饶使了这些钱,还使不着俺爹的哩。”就是说,花了这么多钱办丧事,其实用的都是李瓶自己的钱。又说:“为甚俺爹心里疼?不是疼人,是疼钱。”——这话点到了西门庆的灵魂深处:他是个商人,一切喜怒哀乐,都是以金钱为转移的。玳安又说:“说起俺这过世的六娘性格儿,这一家子都不如他,又有谦让,又和气,见了人只是一面儿笑。俺每下人,自来也不曾呵俺每一呵,并没失口骂俺每一句‘奴才’。……使俺每买东西,只拈块儿。俺每但说:‘娘拿等子,你称称,俺每好使。’他便笑道:‘拿去罢,称甚么?你不图落,图甚么来?只要替我买值着。’这一家子,都那个不借他银使,只有借出来,没有个还进去的……”仆人对李瓶儿感恩戴德,主要因为她出手大方。在一个商人之家,对人的评价是由金钱来决定的。 以上从五个方面总结了西门庆的生财之道:经营商业、放高利贷、做官受贿、侵吞亲戚财产、娶妻得财。下面说说西门庆怎么花钱。 没有读过《金瓶梅》的人,一定觉得西门庆这样一个奸商、恶霸式的人物,一定过着花天酒地、纸醉金迷的生活。其实不然,西门庆花钱是很讲“原则”的。 西门庆的钱,有一部分花在自家的享受上。吃喝用度,都远远在一般人之上。小说对这些有着细腻入微的描写,这也是世情小说的重要特点之一,一直影响到《红楼梦》等书。——这同时也反映了读者的意愿与爱好:他们对西门庆的奢华生活既羡慕又忌妒,抱着一种偷窥的心态。看看人家的生活,好像自己也“过把瘾”似的。除了吃穿,西门庆在居住方面花钱比较多。小说多次写到他买房,扩建花园,扩建坟园。不过买房、建房也属于投资,不全是生活享受。 另外,小说还特别强调西门庆乐于在妻妾以外的女人身上花钱,嫖妓偷情虽然不是一掷千金,出手也是很大方的。例如为姘妇王六儿买房子,就是一个例子。——但是很奇怪,西门庆在正式妻妾身上却非常吝啬,他所宠爱潘金莲要一件皮袄,西门庆始终没给做。这一点,我们后面还要说道。 总的说来,西门庆的日常生活、吃喝穿戴,并不是特别奢侈。例如西门庆出门,身边只带不多几两散碎银子。而且小说中几次提到,家财万贯的西门庆常常弄到手头没钱的地步,连几十两银子都拿不出来。因为他的大部分钱都用在扩大商业经营上。药铺是父亲留下来的;当铺、缎子铺、绒线铺、绸绢铺,都是他陆续开设的。不断扩大经营,就要占用很多资金,现金流就有些拮据。西门庆的理念是:金钱不能放在那儿不动,要不断地滚动增值。他说:“(银钱)兀那东西,是好动不喜静的,怎肯埋没一处?也是天生应人用的。” 另外,我们发现西门庆从不在土地上投资。书中媒婆文嫂向林太太介绍,说西门庆家“田连阡陌”,显然是夸张之词。西门庆只买过一块地,是他家坟地隔壁赵寡妇的庄园,目的是扩大他家坟园,多盖几间房,开辟成花园,供玩耍休闲,并不是要出租耕种。——在西门庆这类商人看来,种地成本高,收效慢,不划算,不如商业来钱快。西门庆有许多头衔:商人、官僚、恶霸、市侩,惟独不能说他是地主。在以农耕经济为基础的封建社会,西门庆的理念是很前卫的。 在花钱问题上,西门庆是个很矛盾的人,他和以前小说中的商人形象很不一样。以前小说中的商人大多是守财奴,吝啬鬼。例如《古今小说》卷三六《宋四公大闹禁魂张》,写东京开质库(当铺)的张员外十分吝啬,要在“虱子背上抽筋,鹭鸶腿上割股,古佛面上剥金,黑豆皮上刮漆,……,平日有四大愿望:一愿衣裳不破,二愿吃食不消,三愿拾得物事,四愿夜梦鬼交。是个一文不使的真苦人”有一次他见伙计把两文钱给了乞丐,就呵斥:为什么把两文钱给他?一日两文,千日就是两贯!把钱抢回去,还把乞丐打了一顿。——这就是以前人们眼中商人的猥琐形象。西门庆却不同。我们说他是个矛盾的人,是说他在使用金钱时,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有时非常小气、抠门;有时又格外大方、挥金如土。总的说来:对内小气,对外慷慨。对妻妾不肯多花一分钱;但行贿送礼,却一掷千金;对弟兄哥们儿,有时也很大方。 西门庆很聪明,心里有一把算盘,算得又快又准。给当官的送礼,他从不吝惜,手笔很大,因为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已经算清楚:和后面的收益相比,这点前期投资只是“小钱”。“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要钓大鱼,就不能吝惜鱼饵。 最典型的一次,是小说第18回西门庆用千两白银买命的那一次。在这样的关口,西门庆是绝不吝惜的。以后西门庆搭上蔡京这个靠山,曾两次给蔡京送寿礼。第一次所送礼物是“四座一尺高的四阳捧寿的银人,两把金寿字壶,两副玉桃杯,两套杭州织造的蟒衣。还有南京的绸缎、羊羔美酒”。蔡京见了十分欢喜,当场就填了三份官诰:一份任命西门庆作山东提刑所的副千户,一份任命押送礼物的吴典恩作了清河县驿丞,一份任命押送礼物的来保作山东郓王府的校尉。——这纯粹是权钱交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当场兑现。 第二次送寿礼由西门庆亲自押送,送了二十扛(纲)礼物,有一张礼单:“大红蟒袍一套,官禄龙袍一套,汉锦二十匹,蜀锦二十匹,火浣布二十匹,西洋布二十匹,其馀花素尺头共四十匹,狮蛮玉带一围,金镶奇南香带一围,玉杯、犀杯各十对,赤金攒花爵杯八只,明珠十颗。又梯己黄金二百两。”这张礼单可能有所夸张,但小说作者这样写,就是要特别强调:西门庆这个新式的商人与旧式商人不同,他在送礼行贿,手笔很大,是决不吝惜的。果然,蔡太师非常高兴,过生日那天,特意留西门庆一个人吃酒,这是很高的荣誉。——在美国,交一定数额的美金,就可以跟总统共进午餐,似乎是一个意思。 当然,送礼拉关系也不容易。例如来保等第一次押送寿礼给蔡京,先到府门前,给了看门的一两银子红包,人家说:还有两个看门的呢!又添了二两,人家脸上才有了笑意。然后请出姓翟的管家,又给管家送上两匹南京的尺头、三十两银子,管家才答应引见。为了感谢翟管家,西门庆事后又专给他送了个女孩子作妾,进一步巩固这种依附关系。 有的学者指出,在封建社会内部,永远不会自发地生成资本主义。因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原则上,所有的社会财富都是皇帝的。你富可敌国,但那财富仅仅是暂时寄存在你的名下,皇帝什么时候想收回就收回。不要说小小的一名外省商人,就是清代和绅那样权倾当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又怎么样?皇帝要剥夺你,就是一句话的事。在封建制度下,没有什么法律可以超越皇权,没有什么法律可以保护你的私有财产。不但皇帝有权力剥夺你的一切,各级大大小小的官吏也都有这个权力。封建社会有一个说法是“破家县令”,连一个七品芝麻官,也足以让你家破人亡。因此,封建社会的商人必须依附于封建权势,必须把相当一部分利润分给统治者。西门庆深深懂得这一点,他不惜工本巴结蔡京这样的权臣,就是为自己找靠山。而且依靠蔡京,他自己也当上了基层官吏,不仅“官商勾结”,而且成为“官商一体”。——商人是要投资的,这也是一种投资,这是政治投资,也是获利百倍的一桩买卖。 西门庆政治投资的层次很丰富。如第36回,新科状元、蔡京的干儿子的蔡蕴(字一良)路过清河县,经翟管家介绍,到西门庆这里“打抽丰”。西门庆摆酒招待,临上路时馈赠绸缎、合香,还赠送一百两银子。蔡状元感激不尽。日后蔡状元点了两淮巡盐御史,和宋巡抚一同出京赴任,路过清河,西门庆又一次大摆宴席招待,又是吃饭、又是唱戏,一席酒饭花了“千两银子”。然后又备了两份厚礼送到官船上,不但有美酒羊羔、花红缎匹,还包括所有的金银器皿、象牙筷子,都请两位大权在握的现任官僚“笑纳”。——当然,西门庆是不花“冤枉钱”的。在酒席上,西门庆就提出:我这里有三万盐引(古代盐铁官卖,盐引是国家允许贩盐的凭证),将来到你那里支盐,请多多关照。蔡状元满口答应。后来西门庆派人很顺利地支取官盐,买了好价钱,所获利润,当然比这顿酒席钱多得多。 另外,西门庆大张旗鼓招待二位,还有特别的效应。当时他家高搭彩棚,演戏奏乐,大吹打擂,“哄动了东平府,大闹了清河县,都说:‘巡按老爷也认的西门大官人,来他家吃酒来了。’”地方上的守备、都监、团练也连忙率领本部人马,把守左右街口伺候。——这个宣传效应是无形资产,同样有着无法计算的价值。 在官场上花钱,是政治投资。但对待朋友,他的大方就不容易理解。小说第一回,就写西门庆“热结十兄弟”,其中有应伯爵、谢希大、祝实念、孙天化、吴典恩、云理守、常时节、卜志道、白赉光。这些人有的是商人出身,也有官宦子弟,如今大都家道败落,整天游手好闲、到处帮闲钻懒,是一群篾片式的人物。他们围绕在西门庆周围,吃喝嫖赌,在妓院中鬼混,讲笑话、找便宜,有时也帮西门庆介绍点生意买卖,替人说个人情,从中拿点好处费。这本来是很讨厌的一群,西门庆以大哥自居,对他们居然很宽容。在金钱上,也显得颇为慷慨。 小说写西门庆与兄弟间的借贷有三次:一是吴典恩当上清河县驿丞,要置办衣服鞍马,还要上任摆酒,都需要钱。他写了一张一百两银子的借据,写好月利五分,向西门庆告贷。西门庆拿笔把利钱抹了,说:“有应二哥作保,你明日只还我一百两本钱就是了。”十分大方。倒是后来吴典恩恩将仇报,想要陷害吴月娘。在这件事上,小说家的立场显然是站在西门庆一边的。西门庆另一个兄弟常峙节没有房子住,向西门借钱买房。正赶上西门庆手头没钱,拿了十二两碎银子给他应急。后来西门庆有了钱,主动拿出五十两银子让应伯爵送去。还说,除了三十五两房钱,余下的让常峙节开个小铺儿,每月赚点钱,养家糊口。这笔钱没写借据,估计是不要他还的。第三件事是应伯爵生儿子,没钱,在西门庆面前哭穷。西门庆问他需要多少钱,他说二十两就够了,还拿出个事先写好的契约文书来。西门庆让小厮拿出一封五十两银子来。应伯爵说太多了,西门庆说:“多的你收着,眼下你二令爱不大了?你可也替他做些鞋脚衣裳,到满月也好看。”连契约也不要。估计也不要他还了。 这些事不大好理解:一个算盘很精的商人,不受任何道德规范的约束,对妻妾尚且一毛不拔,为什么对待这些酒肉朋友如此仗义?我个人百思不得起解,勉强想了一点理由: 其一,人是社会动物,适于群居,每个人都有与他人交流的需要。西门庆身边聚了这样一批酒肉朋友聚,常常在一起吃酒聊天、插科打诨、讲无聊笑话,正好填补西门庆空虚的精神生活,满足了他交往的需要,也算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吧”。 其二,西门庆是地方一霸,能称霸的人,自然不会是光棍一条。“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必然要聚一帮狐群狗党,聚拢成一股人气。西门庆则从中满足领袖欲和自尊心。 第三,西门庆与这几个人也是互相利用。作为地头蛇式的人物,西门庆的根子扎在底层,这些人可以给他提供信息,例如应伯爵就几次给他介绍买卖,吴典恩曾帮他押送寿礼等等。另一方面,这些人的境遇都远不如西门庆,他们之所以依附于西门庆,也是各有算盘,要仰仗他的财势,从中捞一些好处。人家对你众星捧月,并不是无偿的;你一毛不拔,人家谁来赶着你叫“大哥”?西门庆深深懂得这一点,所以对他们出手很大方。 总结一下,西门庆花钱,一部分花在个人的享受上面,但用的不多。对待妻妾,甚至可以用吝啬来形容。他的钱主要用来投资,一是经济上的投资,开店铺,扩大经营范围和规模,花钱是为了赚更多的钱。再一方面是政治投资,有时这比经济投资获利还要多、还要快。此外还有一些花销,像资助结拜兄弟等等,也是一种社会投资,是实现自我价值的需要。另有一些投资,例如刻印佛经等等,其实是寻求一种心理上的慰藉,希望冥冥之中有神佛保佑。在这一方面,西门庆和他的妻妾们也是肯花钱的。 西门庆的金钱,也为他买来了社会地位。他身为五品官,比七品知县还要大一些。这同时反映了明代中期以后商人地位大大提高的历史现象。 例如蔡状元那样的人,也算是社会精英、士大夫中的顶尖人物,居然与一个商人出身的武官打得火热,还不是因为西门庆有钱?在西门庆与蔡状元的对比中,似乎西门庆还占着上风。例如蔡状元留宿西门庆家,西门庆给他找了个妓女陪宿。蔡状元受宠若惊,给妓女题了一首歪诗,第二天早上,又拿出一两银子,用大红纸包着,郑重其事地交给妓女。妓女嫌少,拿给西门庆看。西门庆笑着说:“文职的营生,他哪里有大钱与你?这个就是上上签了。”——由此可见,西门庆从内心看不上寒酸的文职官员,说话带有居高临下的味道。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 中国历史上,商人地位一直不高。士、农、工、商,商人奉陪末座。因为中国的传统经济形态是农耕经济,以农为本,商人操末业,位居农人之下(这个“农”其实主要指地主)。 例如,汉代规定,商人不准穿绸缎衣服。南宋时,著名诗人陆游给子孙留下遗言:如果不能做官,就回乡务农,千万不能做市井商人,辱没了祖先。到了明初,朱元璋仍然规定:全社会以农为本,以商为末。农夫可以穿绸缎衣服,商人只能穿布衣裳。农夫家里如果有一人经商,也不能穿绸缎衣服。 然而不过二百年,到十六、十七世纪,社会风气发生了巨大变化。孟玉楼改嫁之前,面临两个选择:一是嫁给商人西门庆作妾,一是嫁给尚举人做继室。尚举人有功名在身,家里有田产,是士绅、地主;作继室也比作妾地位高很多。但孟玉楼宁愿嫁给商人西门庆作小老婆。这体现了当时社会上的一种共识:在财力、社会地位和前途上,商人已经远远压倒了地主、士绅。连蔡状元、宋巡抚都主动与商人西门庆交接,权倾当朝的蔡京在西门庆送来的厚礼面前也笑逐颜开,都说明了这一点。 我们说,西门庆这个商人形象塑造得十分成功。——说文学人物写得好,有两个概念:一是文学人物本身很可爱,例如《水浒传》中的鲁智深,“禅杖打开危险路,戒刀杀尽不平人”,是个无私无畏的英雄,非常可爱,读者都喜欢他。另一概念是作者刻画得好,例如《三国》里的曹操,奸诈狠毒,从道德评判上,没人喜欢他。但作者能把那股老奸巨猾的劲儿写出来,这属于“写”得好。西门庆就属于“写”得好的人物。这样的文学人物有一个鉴别的方法,就是这个人物在小说中一出场,读者就不禁精神为之一振,带着一种欣赏的态度去看他如何说话、如何做事,希望他在场面上多呆一会儿——这就是人物“写”得好的标志。西门庆就是这样的人。在晚明那个特殊时代,小说里的商人形象发生了很大变化。不再是守财奴,吝啬鬼,不再是獐头鼠目、令人鄙视的形象。而是出手大度、成竹在胸、引领社会潮流、令人又艳羡又忌妒的角色。尽管小说里的西门庆是个奸商,是个贪官,是个恶霸、市侩,但我们不能不承认,他是个有力量、有能力的角色。他有眼光,会看风向,善于钻营,能随机应变;有掌控局面的能力,做事有明确的目的性,沉得住气。他不受任何既定的道德规范的束缚(包括上层的和底层的道德伦理)。但他也不是无原则的。例如收受贿赂,不是什么钱都要。他曾批评夏提刑,说是见了钱就不顾体面。——夏提刑不是商人,没见过大钱,因此在金钱面前表现得很“下作”;西门庆是商人,小钱看不上,小买卖不做,犯不着。另外,他对自己也有清醒的认识。他曾抱着官哥说:“儿,你长大来,还挣个文官。不要学你家老子,做个西班出身(武官),虽有兴头,却没十分尊重。”此外,西门又是个有力量的男子,他与蒋竹山争夺李瓶,玩弄对方于股掌之间。有一点让人想不通:西门庆在某些时候居然会因情而流泪。有人说:那是鳄鱼的眼泪吧?其实,在西门庆的感情世界里,有两副面目。一副是人欲横流的色情狂面目:他有一妻五妾,和家中所有的丫鬟及仆人的女人都有不正当关系;在外面包占妓女,还和一些官宦人家的妇女有染。而他的另一副面目,又像是个多情男子。例如李瓶死后,他几次痛哭。一次是面对李瓶的遗体,他“口口声声只叫:‘我的没救的姐姐,有仁义、好性儿的姐姐!你怎的闪了我去了?宁可教我西门庆死了罢!我也不久活于世了,平白活着做甚么?’在房里离地跳的有三尺高,大放声号哭。”此后又“磕伏在他(她)身上,挝脸儿那等哭,只叫:‘天杀了我西门庆了!姐姐你在我家三年光景,一日好日子没过,都是我坑陷了你了!’”另 一次是李瓶儿出殡演《玉环记》,台上演员唱:“今生难会面,因此上寄丹青。”西门庆“忽想起李瓶儿病时模样,不觉心中感触起来,止不住眼中泪落,袖中不住取汗巾儿搽拭。”还有一次是作法事后,夜梦李瓶嘱他提防“那厮”(似至花子虚)伤害,“没事少要在外吃夜酒,往那去,早早来家,千万牢记奴言,休要忘了”。两人在梦中抱头痛哭,醒来眼犹红。最后一次是在东京宿何千户家,又梦李瓶儿,相抱而哭。这些情节,写得都不牵强,给人很深印象。 怎么理解西门庆在感情世界中的这种矛盾现象呢?我认为,小说家受市井文学的局限,在写性的一面时,有迎合市民听众低级趣味之嫌。如果将这方面的过度形容适当削减,这个人物还是相当成功的,足以与一流小说人物相比。鲁迅说《金瓶梅》能“一时并写两面”,便是指这种两分法的人物塑造。如果说,《红楼梦》打破了好人一切皆好、坏人一切都坏的人物塑造模式,那么这种文学尝试,从《金瓶梅》就开始了。 《金瓶梅》开始探索人性的复杂与矛盾,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为什么不可以有基于普遍人性的夫妇亲情?况且李瓶对于西门庆,有着不同一般的象征意义。李瓶的到来,不但给西门庆带来金钱,也带来了财运旺盛、官运亨通的好势头。李瓶还给西门庆生了个继承人,这让西门庆欣喜若狂。然而随着官哥夭折及李瓶之死,似乎意味着这种好运道的终结。玳安说西门庆“不是疼人,是疼钱”,这话并不公允,因为李瓶并没有把财产带进棺材。然而她似乎带走了日进斗金的运道和家族兴旺的希望,因此西门庆的眼泪,也仍然是带有利益权衡的商人的眼泪;玳安的话,并非全无道理。 总之,我们在这里看到一个新型的人物。我们不一能用传统的道德标准去衡量他,而应把他当作明代中后期一个活生生的的商人标本去认识,当作一个成功的文学人物去欣赏。商人作为新兴阶层,在晚明社会正处于上升阶段,他有着无穷的欲望,表现为不加节制地去攫取金钱和女色。正是这种欲望,给了他们开拓进取的力量。但也正是这种不加节制的欲望,导致了他们的毁灭。——西门庆最终死于纵欲过度。 二)“淫妇”“妒妇”潘金莲 提到潘金莲,我们的印象是荡妇加妒妇。她在西门家得宠得势,占尽风头。按说,她的生活一定是最奢华的,穿金戴银、说一不二。但其实不然,她在经济上始终是个“低保户”。她连件像样的首饰都没有,甚至连件像样的皮袄也没有。这又是不可想象的。 一次元宵节,吴月娘带领众妾到她的大妗子家吃酒赏月。忽然下起雪来。吴吩咐小厮回家给“娘儿们”取皮袄,而吴月娘忽然想到,在所有妻妾中,惟独潘金莲没有皮袄。吴月娘吩咐,把当铺里人家当的一件皮袄拿来给潘金莲穿,这在潘金莲看来,是件很丢面子的事,因此当众发誓:“有本事,到明日问汉子要一件穿,也不枉的。平白拾人家旧皮袄披在身上做甚么!”——然而潘金莲的这个愿望始终没能实现。 这难道不是十分奇怪的事吗?西门庆家“钱过北斗,米烂陈仓”,给朋友五十一百、出手大方;行贿送礼,更不用说。而一个备受丈夫宠爱的妻妾,居然没有一件像样的皮袄,怎么回有这等事?其实此事背后透露的消息是:西门庆家实行的是“二级经济核算制”。妻妾各自为银钱核算单位,你自己有“梯己钱”,就多用;没有,就少用或不用。要想从西门庆那儿要一文钱,也是难上加难。 众妻妾中,吴月娘是嫡妻,在经济上有特权。原则上讲,全家的财产应当由她来掌握。况且她的娘家是千户,也有钱。孟玉楼、李瓶儿都是富孀,这使她们出手大方、广结人缘。李娇儿是妓女出身,私房钱不少;还在家中管过银钱账目,可能也“搂”了一些钱。西门庆死后,她第一个反应就是趁乱偷了几锭大银子,再回妓院、重操旧业。——至于孙雪娥,本来是个收房的丫鬟,实际地位是厨子头,大家从来没有把她当“四娘”看待。 剩下一个潘金莲,虽然也是寡妇再嫁,但她本是个穷裁缝的女儿,父亲死后两次被卖,后来被嫁给“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武大。以后与西门庆勾搭上,害死武大,嫁给西门庆。——但是她的到来,却没有带来一个铜板。 如前所说,西门庆的婚姻观是商人的婚姻观,娶妻纳妾是生财手段之一。吴神仙曾给西门庆相面,说他“一生多得妻财”。对于妻妾,西门庆的经济政策是只进不出。——西门庆花钱有目的性,是要“以钱生钱”的。妻妾已经嫁过来了,连人带财产都归属自己了,还有什么必要在她们身上花钱? 在这样一个充满铜臭气的家庭中,女人的人格尊严是靠金钱维持的。女人都爱美,但必须自己掏钱来打扮自己。李瓶最有钱,带了许多首饰衣服来。她有一件金丝狄髻(狄髻是笼假发的网子,一般只有贵族妇女能戴),重九两,价值近万。李瓶是个很低调的人,生怕戴起来招眼,惹其他妻妾忌妒,因此先问西门庆:吴月娘有没有?西门庆说有银的,没金的。李瓶就不肯戴,让西门庆拿到银匠家,打两件样子比较普通的首饰戴。潘金莲知道了,求西门庆把剩下的金子替她也打一件首饰。西门庆笑骂:“单管爱小便宜,随处也掐个尖儿。” 后来妻妾们托陈经济到外面买汗巾,潘金莲要一条素色的。她自己解嘲说:往后戴孝时用。其实是因为素色的便宜些。最后还是李瓶掏出一块银子,替大家“埋单”。——潘金莲是个拔尖抢胜的性格,但在这些时候,就只能“英雄气短”了。 李瓶因为钱多,手也松,“用钱撒漫”,所以上上下下都喜欢她。经常出钱摆酒请客,让仆人买东西,给钱也宽。包括潘老老来串门,住在她屋里,临走又送鞋面,又送衣服、银子,因此潘老老说李瓶对她比女儿都好。 而潘金莲的确薄情。第78回潘金莲过生日,潘老老来祝寿,下轿付不起轿钱,来找女儿讨。潘说:“你没轿子钱,谁叫你来?恁出丑百划的,叫人家小看?……指望我要钱,我那里讨个钱儿与你?你看着,睁着眼在这里,七个窟窿倒有八个眼儿等着在这里。今后你有轿子钱便来他家,没轿子钱别要来。料他家也没少你这个穷亲戚,休要做打嘴献世宝,关王买豆腐——人硬货不硬。……驴粪蛋面前光,不知里面受恓惶!”说得潘老老呜呜痛哭。丫鬟春梅事后说两句公道话:“你老人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俺娘是争强不伏弱的性儿,比的不六娘银钱自有。本等手里没有,你只说他不与你。别人不知道,我知道。想俺爹虽是有的银子放在屋里,俺娘正眼也不看它。若遇着买花儿东西,明公正义问他要。不恁瞒藏背掖的,教人看小了他,怎么张嘴儿说人?……”吴月娘后来也知道这事,跟潘金莲说:你给她一钱银子,写账就是了。意思是写在西门庆的账上。潘金莲说:“他的银子都是有数的,只教我买东西,没教我打发轿子钱。”——从这些描述中我们看出,潘金莲也有她做人的原则,作为一个争强好胜的人,自有她的自尊。这种自尊体现在对待金钱的态度上:我没钱,是众所周知,但我绝不去偷鸡摸狗,藏藏掖掖! 仍然回到那件皮袄上。西门庆始终没有特意为潘金莲做一件皮袄。直到李瓶死后,潘金莲向西门庆要李瓶的那件,西们庆还舍不得,说:“单管爱小便宜儿,他那件皮袄值六十两银子哩,你穿在身上,是会摇摆的?”潘金莲连嗔带骂:“你与了张三、李四的老婆穿了?左右是你的老婆,替你装门面,没的有这些声儿气儿。好不好我就不依了。”好说歹说,到底把皮袄要到了手。——这件皮袄价值六十两银子,是潘金莲身价的两倍! 也正因此事,引起吴月娘的强烈不满。一次两人吵架,月娘提到:“一个皮袄,你悄悄就问汉子讨了,穿在身上,挂口也不来后边题一声而……就是孤老院,也有个甲头!”后来月娘做梦,梦见从李瓶箱子里寻出一件袍子,被金莲劈手夺去,气得吴在梦里嚷:“他的皮袄你要的去穿了罢了,这件袍儿你又夺”。——对于正妻来说,一件皮袄让她大受刺激,甚至记挂在心,形诸梦寐。潘金莲这件皮袄,真的得来不易! 然而这却不是西门庆特意给潘金莲做的,她穿的,仍是人家剩下的,不管它的价值有多高。这个故事带有一点悲剧的意味,同时也使我们明白:潘金莲为什么淫荡,为什么忌妒,为什么要利用自己的色相,紧紧地把西门庆拉在自己身边?她同众妻妾之间关系紧张、矛盾重重,也主要缘于对西门庆的争夺。——因为从性的角度去拉紧丈夫,是她的惟一的优势,也是惟一的选择。 在这个金钱至上的家庭里,有钱才有地位,有钱才有人缘,有钱才有尊严,有钱才有生存空间。吴月娘没有丈夫的爱,她还有正头娘子的身份,偌大家产从名义上都是她的。李瓶、孟玉楼、李娇儿失去丈夫的爱,他们各有私房钱,足可以有体面地生活在这个家庭中。而潘金莲别无选择。丈夫的爱就是一切,一旦失去了丈夫的爱,她在这个家庭就一无所有,将被所有人踩在脚下,连一个得宠的丫鬟都不如!因此在情爱方面,她才显得那么咄咄逼人,甚至是疯狂的、丧失理智的。也正是她的疯狂,最后送了西门庆的命! 由此我们的出结论:经济因素在一定程度上左右并改变着人的性格。当我们批判潘金莲淫荡、忌妒的时候,我们还应当从经济的角度、食货的角度,以同情的态度想想她的处境,给古人以“了解之同情”(陈寅恪语),也许会对这个人物有更进一步的认识与理解! 谢谢各位! 主持人:由侯老师从货币这样一个细节来推断《水浒传》的写作年代,可以感觉到侯老师敏锐的学术嗅觉。侯老师以晚明万历年间货币与今日之对折,来探讨当时的物价水准,并由此反映和分析了当时百姓生活衣、食、住、行的诸多方面。我们也可以今天的物价水准去遥想晚明时期百姓生活的众生相。我们也可以从这个角度,把《金瓶梅》看成是晚明社会道德沦丧、价值颠倒的晴雨表。更可由此清楚,金融经济是一个国家兴衰的重要基础,百姓生活是否稳定,也是国家政治、社会、经济生活能否稳定的重要因素。 《金瓶梅》写了作为商人的西门庆的发家史,侯老师介绍了西门庆的五条生财之道和定向选择性极强的花钱之道,使我们了解到金钱和利润是西门庆的生命线及准则。从他发家的过程看,凡能想到的正当或不正当的赚钱手段他都用过了。从西门庆与当时百姓的贫富分化,还可以跟今天做个有趣的对比,一边是宝马香车的富豪,一边是贷了款的大量“房奴”以及根本买不起房的城市穷人。从前不久的一份报道中看到,美国的一个大富豪将自己财产的百分之多少全部捐献给社会。据这份材料称,在世界的富人堆里,单就具有慈善、悲悯和关爱之心而言,中国商人是最差的。商人由社会创造而积聚起来的财富,是否可以拿出一些还之于社会?唯金钱、利润至上的商人,是否可以多一点慈善、悲悯与关爱之心?另外,从西门庆的发家史,还可以联系到今天的一些现实,像赖昌兴,他的发家史与西门大官人多像啊! 由侯老师讲潘金莲,我们知道,潘金莲并不是一个简单的“淫妇”、“妒妇”,她原也是一个穷人家的孩子,她的堕落有一个渐缓渐变的过程。从她身上还可以看出,当一个女人的人格尊严只能靠经济来维持时,生命的悲剧已经开始了。潘金莲连一件皮袄都那么得之不易,最后只有以自己最擅长的性与淫,来要了西门庆的命。男以西门为戒,女以金莲为戒,可乎? 最后要有一句并非题外的话,坐在我左首的这位张涵女士是位残疾人,她住在天津,是文学馆讲座的常客。她以前经常是周六坐火车来北京,在朋友家住一晚,听完讲座,第二天下午再回天津。这次,她是自己开着残疾人摩托车来的,昨天一早7点从天津出发,开了7个小时,下午2点才到北京(全场掌声)。她在中场休息时跟我说,就是要来听文学馆的讲座,她的原话是,“错过一场,多冤呐!”(掌声)听了以后,我非常感动。在此,我代表文学馆向张涵女士表示感谢,并向所有支持文学馆讲座的朋友们致谢!(掌声) 好了,最后,向给我们做了精彩演讲的侯会老师表示感谢!(掌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