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张远山的《庄子奥义》,跟着张远山的思路看一遍《庄子》。最初的印象是想起了尼采在《权力意志》中明确宣告的:“我要叙述的是往后两个世纪的历史。我描述的是即将到来,而且不可能以其他形式到来的事物:虚无主义的降临。这部历史目前就能加以讨论。因为必要性本身已经出现。未来正以一百种迹象倾诉着自己。” 张远山明确告诉我们:他要叙述的是千年间被遮蔽的《庄子》奥义。《庄子》一书遭到了以郭象为首的儒家注疏者长达一千七百年的篡改曲解,致使庄学奥义千古沉埋,鲜有知者。在刘文典、闻一多、王叔岷等庄学前辈的基础上,校勘出近真的《庄子》。张远山笔下的庄子是尼采那样的先知,张远山坐实的庄子如此明确宣言:他要叙述的是往后千年间的中国历史。他要描述的是即将到来,而且不可能以其他形式到来的事物:专制主义的降临。 这样还原性的发明发现在张远山那里不可胜数。跟道教尊奉南华真人不同,跟传统中国文士喜好《庄子》不同,张远山的工作,是把《庄子》作为一种安身立命的思想资源,提供给中国社会的精英大众,甚至全球化时代的文明人类。 传统文明经典的命运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话题。比如《旧约》、《新约》的正典化、经典化就经历了几百年的过程,一批圣徒、使徒、贤士、牧师前赴后继,翻译、辩经、问难、会议,从而不仅确立了基督教的经典体系,而且给社会大众提供了立身处世的背景文本、生存共识,或者说思想资源。 轴心时代的中国经典传播大概算是一个例外,老子、庄子是早有预感的先知,庄子预言说,道术为天下裂。除了孔子学说演变为“儒术”为人所尊外,大部分经典的传播“花果飘零”,在师徒、书院之间流布,墨子、公孙龙子等等甚至无人传承,惠施、杨朱更是文本都失传。即使传统中国儒术在皇权的推动下进行普及,我们的士农工商阶层从中得到的仍只是片断,是如黑格尔说的“一些善良的、老练的、道德的教训”。何况即使这样的片断,也有着见仁见智的分歧,儒分为八,墨离为三;跟圣经具有的神正目的论和彼岸世界不同,传统中国人很少能从自家的经典中获得一个完整世界的图景。 进入近现代,先秦经典的命运更为曲折。先秦经典因为科举被废除以及随后的新文化运动而遭到废弃。最可叹息的事实在于,现代化进程有百年启蒙之功,但经典仍是一笔糊涂账,一笔众说纷纭的烂污账。 在无体制或学术圈的支持下,张远山孤独地研读《庄子》数十年,这种收获的初步成果就是《庄子奥义》。与其说张远山是以学者的姿态进入庄学领域,不如说他是以一个现代普通中国人的身份与庄子交友。数十年的交情非浅,因此张远山谈论《庄子》自不同于一般的学者。如果说一般学者谈论《庄子》多是客观的表述,远山的谈论就带了感情;一般学者多是神而玄之,故作高深,远山的谈论则要通俗得多。庄子这样的经典叙事,在张远山笔下,仍只是先知个人因时应世的寓言式表达。如果一般学者谈论中国经典让人更多想到的是附会二字,那么张远山谈论《庄子》让人想到的更多是坐实。 从张远山还原的庄子看来,两千年来的读庄者都误读了他。有意误读的郭象就是要把他读成儒学的应声虫,即使那些积极的仁人志士也误解了庄子,他们把庄子提供的生命哲学当作无政府主义者、虚无主义、悲观主义、消极者、人生失败者的呓语,直到今天,老庄虚无几乎成了中国学术的常识。庄子的自由情怀只是少数先觉心中的秘密,庄子成为他们生活在如万古长夜梦寐中的知己。在所有的误读中,真正的核心价值不会被误读,真正的读者甚至在误读中参与了天才及其作品再创造的过程。 当然,张远山的庄子还原可能也是一种误读,但这种误读却也许是迄今为止最精彩绝伦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