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学术演讲成风,不佞也难能免俗,或大学,或学术机构,或省市、中央部门的热心此道者,诚诚相邀,却之不能,便也有几次误入这以口说学的“迷途”。加之研究生的授课,更是责无旁贷。当然可以辩解说,我国原有讲学的传统,宋人尤长于此,明人继之不衰,只有清朝施行文化专制,惟恐知识人士不顾“天良”,把背地里的“腹诽”变成当众的“口谤”,索性取缔了讲学活动。 《论国学》(刘梦溪著上海世纪出版集团 北京世纪文景文化传播有限公司2008年1月版)中收录的论传统文化和文化传统的两篇文字,是为一次特别的演讲专门写的文字稿,比较系统地阐述了我对相关一些问题的看法。我把中国传统文化的特征归结为十三个方面的内容,其中讲到传统社会的政治结构时,我提出,中国古代并没有“国家”这个概念,但非常重视“天下”。“天下”包含“社稷”和“苍生”两部分。“社稷”的原意是对土神和谷神的祭祀,后来用来指国家政权。和“社稷”连用的是“江山”,“江山”就是指疆土、国土。“社稷”和“江山”加起来,相当于国家。“苍生”本义是指长得很乱的草木,后专指百姓。 中国作为世界四大文化圈之一的文明古国,其古代文明的灿烂辉煌是有目共睹的,但中国的近代文明却落在了西方的后面,现代性赖以生存的科技革命,我们中国没有发生。原因何在?这据说是“李约瑟难题”,我在《百年中国文化传统的流失与重建》一文里,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而晚清以降伴随西潮冲击和帝制瓦解出现的传统价值的失落,又让现代社会的文化整合呈一极困难的局面,直到今天仍然是尚未完结的课题。因此,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驻中国代表、汉学家让-吕克·多梅纳克提出的:“是什么使得中国与自身脱离?”龙应台在《紫藤庐和星巴克之间》所说的:“传统不是怀旧的情绪,传统是生存的必要。”让我感到极大的兴趣。我近年的研究题旨和我主编的《中国文化》杂志,不无祈望为中国文化传统的重建稍尽绵薄的寸草之心。 中国20世纪大师级学术人物中,陈寅恪和马一浮是我的偏好,以至于李泽厚认为我偏爱过甚。但“爱”是一种情感,“好”是兴趣的归宿,改变亦恐不易。故本书也选录了一篇谈《马一浮的学术精神和学问态度》的文章。《人文与社会科学研究的几个问题》及《“文化自觉”和“美美与共”》,倒是原味未变的演讲,由我的学生根据录音整理后,再经我手订润色而写成。我相信我是有所为而发,其针对性考虑到了“虚”、“实”两个方面。《<红楼梦>与红学》也是“原味”演讲,时间在2006年11月24日,是最近的一次。本来我怯于讲《红楼》,由于广西师大出版社要出我的《情问红楼》一书,配合“造势”,不得已而为之。我们中国文化研究所的廖齐先生帮助我把录音记录成文字,我一看还挺有意思,包括讲后的答问互动,内容也颇充实。于是也入选,只不知读者看了是否会与我有类似的感受,我不敢预期。 最后,需要谈谈《论国学》这篇文章。从20世纪初开始,“国学”这一概念就提了出来,章太炎“独欲任持”,影响昭著。20年代成为流行,致有北大国学门和清华国学院之设。但异议的声音亦不绝于耳。主要是“国学”这一笼统的概念和现代学术分科的关系不容易得到圆解。现代学术分科的结果,已经使得“国学”独立义涵的应用性大为减弱。胡适倡议“整理国故”时就已经提出,要文学的归文学,哲学的归哲学,史学的归史学。所以北大和清华的两个国学机构只各自维持四年的时间,以后便不再。连写《国学概论》的钱宾四先生也说:“学术本无国界。国学一名,前既无承,将来亦恐不立。特为一时代的名词。”(《国学概论》弁言)马一浮更从学理上给以论证: 国学这个名词,如今国人已使用惯了,其实不甚恰当。照旧时用国学为名者,即是国立大学之称。今人以吾国固有的学术名为国学,意思是别于外国学术之谓。此名为依他起,严格说来,本不可用。今为随顺时人语,故暂不改立名目。然即依固有学术为解,所含之义亦太觉广泛笼统,使人闻之,不知所指为何种学术。(《马一浮集》第一册,浙江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9页) 马一浮对传统学术的名理及佛学的义理有极深湛的研究,解一词一物必从学理出发追寻正解。“国学”一名“为依他起”,就是他找到的学理上的依据。所以连续给了两个否定性的语词,一曰“不甚恰当”,二曰“本不可用”。 但近年中国的“国学”突然热起来,大学成立国学研究院,小学设置国学班,互联网上如火如荼地遴选“国学大师”,大有以“国学”作为现代性的指标之势。我本人的研治领域虽并未逾出传统学术文化的范围,但“国学”的概念,惶恐而不敢多用。我主持的中国文化研究所及《中国文化》杂志,尽管以“深研中华文化,阐扬传统专学,探究学术真知,重视人文关怀”为期许,但国学的概念并未进驻我们的视野。此无他,无非觉得“国学”一词终难脱却“自秘”、“自固”、“自赏”的嫌疑,与学术乃天下之公器的理念,与国际间学术文化交流互动的需要,似有不尽相合之处。因此我对国学的发生缘起及其演化过程,作了一番梳理考察,提出我们应该慎用国学这个概念,或至少不必那样“热”。但是,如果仅仅在它的狭义的范围,即将国学楷定为“六艺之学”,我又认为并非不可用。说“六艺”即《诗》、《书》、《礼》、《乐》、《易》、《春秋》是我们的国学,无论国内国外的学者想必无更多的异词。当然《乐》已不传,只剩下“五艺”,或曰“五经”。我因此主张我国小学不妨专设“国学”一科,俾便使作为我们华夏民族精神源头的文本经典,终有一天成为中华儿女的文化识别符号。 我只是一隅之见,质之明学之君子,不知然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