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关于晴雯的那篇文章中说,小姐里宝玉爱的是黛玉,丫鬟里宝玉爱的是袭人,贴到网上之后,很多人表示不同意,虽说曹公写人态度无不暧昧不明,惹得大家到现在还为拥钗拥黛争持不下,但袭人,似乎是可以理直气壮地讨厌的一个人。 她有点像我们读书时那特别招人烦的团支部书记,小小年纪就深明大义,在老师面前柔顺乖巧如幸福的小猫,刻意藏起来的指爪,自有她的杀伤力,主要体现在跟老师"汇报"的时候。 袭人最为人诟病之举,也是她的那次"汇报",本来嘛,大观园里温情脉脉歌舞升平的,偏偏她,让王夫人把宝玉变着法子弄出去,暗示不然就可能有"不才之事",玷污了宝黛之间的美好感情不算,还透着虚伪--这所谓"不才之事",宝玉可是打她那儿开的蒙。 这种伪道德捍卫者外加表里不一的做派,引起广大群众的反感,后来晴雯等人遭谗,犯罪嫌疑人面目不清时,她自然是首当其冲的,这样子的一个人,笔者竟说怡红公子贾宝玉"爱"她,还把这爱,与那么伟大的宝黛爱情放在一块说,难怪人民群众不答应。 其实我也不愿意这么说,却不能对曹公笔下的白纸黑字熟视无睹,前面说了,袭人和宝玉在一起时,总有一个情切切意绵绵的气场,而且,袭人和晴雯每有小龃龉,宝玉总是,坚定地,站在袭人那一边,有一回话赶话地还要撵晴雯出去,记得我当初看到那里大替晴雯不平,到了"撕扇子做千金一笑"时,还埋怨晴雯没记性--换成我,死在外面也不会再搭理这个人了--当然,那是很多年前的想法了,那时我还是小孩子。 最能证明宝玉对于袭人的感情的,是在第七十九回,眼看宝钗避嫌搬出大观园去,晴雯被逐含冤而亡,入画、芳官和司棋亦皆被撵了出去,一时间众芳污秽,园中萧索,连那翠翠青青的香藤异蔓,也忽比昨日好似改作了凄凉一般。惆怅之下,宝玉想的是,还是去找黛玉相伴一日,回来再与袭人厮混,只这两三个人,只怕还是同死同归的。可见,他将黛玉和袭人,视为最后的底线,一切尽皆可以丧失,只有黛玉和袭人,是最后用眼泪葬他的人。 为什么宝玉对于袭人会有这样一番情意?袭人的魅力在于何处呢? 那种小母亲式的温存 我们不能否认,首先有"性"的成分,袭人是宝玉性爱史上第一人,"自此宝玉视袭人更比别个不同,袭人待宝玉也更为尽心"。可是如果只是耽于这点肉欲,两个人的情意也不会那么长久,尤其在宝玉长大成人渐知人事之后,他若愿意,可有更多选择余地,按照男人喜新厌旧的天性,袭人的位置亦要让位给新宠,可是,书中的情形并不是这样。 应该这么说,袭人博上位,或许部分地靠了这"初试云雨情",然而,她彻底走进宝玉的心中,成了宝玉"托付终身"的两个女子之一,还是依靠心灵的力量,她,自有与晴雯等迥然不同的美丽。 关于袭人的优点,书中说了很多,比如忍辱负重,出手大方,勤勉要强等等,这是她博得众人好感的原因,但,她之所以征服宝玉乃至后来的王夫人,凭的,却是那种小母亲般的责任感。 红楼梦里尽是美好的女孩子,俞平伯先生说,一半都是宝玉的爱人,我们把这个"爱人"宽泛了讲,似乎确实这样,宝玉喜爱她们,怜惜她们,珍视她们,愿意在她们身上尽心尽力,以至于落下个"无事忙"的名头。 那些女孩子,自然也是喜欢贾宝玉的,但她们的喜欢,都是从自我的角度出发,以黛玉为例,她猜测、试探、怀疑、验证,既折磨自己,又折磨对方,她把宝玉看得太强大,认为须得由他,决定自己的幸福。 其他的女孩子固然没有这么极端,但对宝玉,也还是微微呈仰望姿态的,就是端庄的宝钗,对于宝玉的调侃里,也未尝不留着些分寸,那分寸感,还是把宝玉当成了一个男人。 只有袭人,把宝玉当成了孩子去宠爱,甚至她劝他不要诽僧谤道,要装出愿意读书的样子,改掉爱红的毛病,苦口婆心的劝谏中,都有一种寡妇熬儿般的、含泪的苦心。也许,自打初试云雨情之后,她就把宝玉,看成亲人、自己人,他的事就是自己的事,她要为他的前途名声付全责。 正是因了这个,宝玉在袭人这里,有着彻底的安全感,他的那些"混帐话",比如化灰化烟之类,特别愿意说给她听,只有她不会笑话他、打击他,虽然会一本正经地劝他,反驳他,但这正证明她是在认真地听他说话的,至于听不听得懂,倒没有太大关系。 这就是宝玉的悲哀了,偌大个荣国府,偌大个大观园,身边皆是他的亲人与爱人,他的心里话,却只能讲给一个并不能理解他的女子听,究其原因,乃是因为,贾家太大了,大得要靠礼仪与规矩来管理,等级分明,秩序井然,每个人都要保持矜持与分寸,那么多双眼睛在旁边看着,每个人都不能掉以轻心。 所以,尽管黛玉与宝玉心有灵犀,却不敢加以声援,相反,她跟宝钗她们一样,时常给予调侃,仿佛不这样端着,就不能显示出女孩儿家的身份。 职场一样的家庭,总是绷得很紧的气氛中,宝玉独能在在袭人这里,找到那种小户人家的贴心、温暖、松软乃至于涣散,可以撒娇撒痴,可以胡言乱语,说着说着就掉下眼泪了,抹着眼泪就睡眼惺忪了,那种安稳,更近于人间的一种情调。 她像桃花一样美 袭人之所以能营造这种气场,亦跟她的出身有关,她是小户人家的女孩子,家境可能原本赤贫,也可能是由小康中落,总之竟至于吃不上饭,要卖女儿为生。有句话叫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虽说袭人上面还有个哥哥,但她身上,很有小户人家长女的风范,勤劳大方,朴素和气,见识不高,但温情不少,如同开在寻常院落里的一枝桃花,出来进去时看见了,会觉得,那样一种美,是可以耳鬓厮磨的。 曹公也确实以桃花来比喻袭人。第六十三回,宝玉过生日,白天例行的庆典之后,入夜,他屋里的女孩子凑份子再为他摆上一桌酒席。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丫鬟们打着灯笼请来了散落在大观园里的姐姐妹妹,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她们行的酒令叫占花名,以花的命运,来占卜人的一生。 宝钗抽出一枝牡丹,众人说,巧得很,你也原配牡丹;黛玉抽出一枝芙蓉,众人笑,除了她,别人不配做芙蓉。待到袭人抽时,却是一枝桃花,题着"武陵别景"四字,那一面旧诗写着道是:桃红又是一年春。 书中对这个签未作理论,众人嘻嘻哈哈一通乱,又忙着交杯换盏去了。但我们不应该因此忽略掉曹公的苦心,桃花本是袭人在他心中的模样,桃红是她在他心中的颜色,张爱玲说,桃红色是有香气的,而袭人这个名字亦来自一句诗:花气袭人知昼暖。他在小说里给她这样一个名字,是否意味着,纵然时过境迁、人事邈远,她在他心中,永远是那样温馨、温存。 所以,关于袭人的章节,都是那么家常,她做针线,串门子,一着急就说不出话来,在银钱上亦不精细,看她,总如亲戚家那个温厚的表姐,是可以絮絮然说上些知心话的,难怪湘云都觉得她亲,那年跟西边暖阁住着,啥话都说给她听,来荣国府走亲戚,特特地给她带来绛纹石戒指。 除此之外,曹公还为袭人特设一笔,在大观园里还看不足,要把袭人放到自己家中去看。元春省亲之后,袭人的母亲接她回家喝年茶,晚间才得回来。宝玉在家闷得慌,就要茗烟陪他一道,去看看"你花大姐姐"在做什么呢。 在袭人家中,他看到那女子,由自己屋里的大丫鬟,变成了小户人家被娇宠的女儿,怎么都会更放松一点吧。他看她的言谈举止,待人接物,像是看一朵花,在天光下看了,再到月光下、灯光下看,兜兜转转里,是说不出的欢喜爱恋。 袭人是告密者吗 我也知道,不管我怎么渲染,大家对于袭人的"告密"行为,还是难以释怀,第一次是针对宝黛之恋,第二次是针对晴雯,但让我们仔细看一看,在这样两个事件里,袭人到底有多大的罪过。 当年被卖到贾府之后,袭人先是伺候贾母,尽管因为老实敦厚,不善言辞,加上相貌不十分出众,她并不是贾母喜欢的那一款,但她务实的作风,还是使她很快得到提升,不但获得了每月一两银子的高薪待遇,还从贾母房中被特派到宝玉房中,成了二十多个丫鬟的小头目。 她是一个专注的人,只求把自己手头的事情做好,书中说"这袭人也有些痴处,服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如今服侍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曾见有人因此批评袭人势利,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袭人若真是一势利人,到了宝玉房中,也不应该放过贾母这条线,朝中有人好做官,贾母手中可是资源集中地带哦。 正如薛姨妈所说,她的和气里透着刚强,但对于未来,未必有多少设计,只不过,我们用旁观者的眼光看一看,做到月薪一两银子的份上,袭人已经没有多少晋升空间。她不是平儿那种管理型人才,也无法像鸳鸯那样成为领导的亲信,眼看着她的上进之路就要走到尽头,老天在宝玉情欲初盟的那个中午,给了她一个契机。 从此,她成了他的人,但更重要的是,他成了她的人,当她把自己的命运前程托付给宝玉,把所有的梦想期待全维系于他一身之后,袭人下定决心,一切都为了宝玉。 在那个闷热的中午,宝玉拉住黛玉想要倾诉肺腑之言,出于女儿家的羞涩,黛玉匆匆逃掉,意乱情迷之中,宝玉错把赶过来的袭人当成了黛玉,说:"好妹妹,我的这心事,从来也不敢说,今儿我大胆说出来,死也甘心!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这里,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掩着。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竟将袭人吓得魂飞魄散,只叫"神天菩萨,坑死我了!"看来,爱情从来都是一个恐怖的东西,袭人能够接受宝玉跟她初试云雨情,却不能接受宝玉尽管是弄错了的示爱,因为荣国府的规矩,是在公子哥儿娶媳妇之前,都要放两个姨娘在房里的,她跟宝玉有了那档子事,并不为逾矩,可是要是这宝二爷真的跟她谈起所谓爱情来,那可就是大逆不道了,人家袭人从来都是一个规矩人。 直到宝玉离开,袭人醒悟他这话一定是因黛玉而起,又惊又畏,竟不觉怔怔地落下泪来。她的眼泪是真诚的,她真诚地担忧宝黛的未来,虽然我们认为,宝黛之恋是伟大的,天经地义的,可是,一来袭人的思想,自然有她的局限性,二来结合当时的现实,便可以知道,宝黛之恋,确实存在着某种危险,即使黛玉本人,收到宝玉送来的那两张旧手帕,都感到惊惧异常。 后来宝玉因与金钏调笑,导致金钏被逐然后跳井,他自己也被老爸痛打一顿,袭人借着回话的机会,请王夫人"变个法子",把宝玉搬出园子去,其中陈述心事的那一番话,换个角度看,倒是恳切得让人感动:如今二爷也大了,里头姑娘们也大了,况且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姊妹,虽说是姊妹们,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 由不得叫人悬心,便是外人看着也不象。一家子的事,俗语说的'没事常思有事',世上多少无头脑的人,多半因为无心中做出,有心人看见,当作有心事,反说坏了。只是预先不防着,断然不好。二爷素日性格,太太是知道的。他又偏好在我们队里闹,倘或不防,前后错了一点半点,不论真假,人多口杂,那起小人的嘴有什么避讳,心顺了,说的比菩萨还好,心不顺,就贬的连畜牲不如。二爷将来倘或有人说好, 不过大家直过没事, 若要叫人说出一个不好字来,我们不用说,粉身碎骨,罪有万重, 都是平常小事,但后来二爷一生的声名品行岂不完了,二则太太也难见老爷。俗语又说"君子防不然",不如这会子防避的为是。太太事情多,一时固然想不到。我们想不到则可,既想到了,若不回明太太,罪越重了。近来我为这事日夜悬心,又不好说与人,惟有灯知道罢了。 聂绀弩先生高度评价袭人的这一举动,说道:袭人,这个通房大丫头(聂老有误,其实这会儿袭人尚未"通房"),不顾自己的卑贱的出身和微小的力量,以无限的悲悯、无限勇力,挺身而出,要把她的宝二爷和林姑娘这对痴男怨女从"不才之事"和"丑祸"中救出来,这是多么高贵的灵魂。 至于有些人认为袭人此举乃是吃醋,纯属无稽之谈,袭人获得每月二两银子一吊钱的"通房"待遇之后,黛玉还与湘云一道去祝贺,在那个时代里,正经人家里,妻与妾本来就是两条道上跑的马车,井水不犯河水,黛玉既犯不上嫉妒袭人,袭人就更犯不上嫉妒黛玉,包括她为宝玉在黛玉房中梳头之事生气,也是因为此举不合规矩,她可都是为宝玉好。 相形之下,似乎陷害晴雯一事更不可原谅,可问题在于,晴雯到底是不是遭了她的黑手?晴雯倒霉始末,红楼梦里说得很清楚,傻大姐在园中掏促织,在山背后得了一只绣着"两个妖精打架"的春囊,偏偏让邢夫人看见了,马上封起来送到王夫人那里。王夫人恼羞成怒,找来凤姐,俩人一合计,决定对大观园里的丫鬟来个大清洗。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也来凑热闹--我用拼音敲这个人的名字,想到,谐音"善报",是不是暗喻"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之意呢?她整别人,乱棍却打到自己外孙女头上,可不就是"善报",曹公是喜欢在名字上做文章的。 闲话少叙,且说只因邢夫人在荣国府中的边缘状态,让这位陪房也十分寂寞,好容易府中生出一桩事情来,又有让她掺和的余地,少不得把力气用足,把文章做足。就是她,点出晴雯的大名,说:"别的都还罢了。太太不知道,一个宝玉屋里的晴雯,那丫头仗着他生的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又生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的象个西施的样子,在人跟前能说惯道,掐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他就立起两个骚眼睛来骂人,妖妖趫趫,大不成个体统。" 王夫人被她触动心事,想起那回进园子,正看见一个丫鬟在那儿骂人,不知道是不是就是她,把晴雯叫来一看,正跟她的记忆对上了号,晴雯的命运到这儿基本就定了,何须袭人再来下蛆?书中亦说得清楚,王善保家的趁势告倒了晴雯,本处有人和园中不睦的,也就随机趁便下了些话,怎么看都和袭人没有什么关系。 使袭人蒙遭不白之冤的,是宝玉的一句疑问,为什么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单挑不出你和麝月秋纹来?这原是一句迁怒的话,太太不挑出袭人的错来,非常好理解,就冲那二两银子一吊钱的待遇,谁不知道袭人是太太眼前的红人,还敢对她说三道四?至于麝月和秋纹,宝玉也说了,她两个是袭人调教出来的,算是袭人的心腹,那些使坏的人打狗也要看主子,何况第一个对头乃是晴雯,然后是余下的芳官四儿之类的小丫鬟们,倒不必去扳袭人这棵大树,平白分散了火力。 除了宝玉那些闲言碎语,书中未见其他的一丝疑点,而宝玉怨怒之下,不敢跟老娘作对,存心去找没有遭殃的袭人的茬,这也很好理解,等到他心情好转,也知道自己不对,忙赔笑抚慰一番,之后,待袭人一如既往,可以看出,他也知道那些疑惑不过是空穴来风。 那些正义的声讨者 难以理解的是,历来的读者,包括一些学问大家,都把袭人这个告密者坐实了看,口水滔滔,气势汹汹,对她的指控上纲上线,花样翻新,进行着有形无形的大比拼,把她比喻为"大观园里的女特务"还不算最离谱的,还有人说她是"贾府之秦桧",这也太高看袭人了吧? 没办法,谁让红楼梦里的主要人物中,就袭人比较像个坏人呢。我们小时候看电影,第一件事是确定好坏人,然后才能确定自己的情绪跟着哪一方走,谁没有一点惩恶扬善的豪情壮志呢?只是平日里没有这个机会,看电影的时候,在心里为好人捏一把汗,对坏人恨之入骨,小手不自觉地握紧,眼中盈满泪水,心脏蹿到了嗓子眼里,直到坏人遭殃,好人出头,方才觉得神清气爽,完成了一次道德消费。 长大之后,情况要复杂一点,那份憎爱分明的情怀,自己知道不算,还想告知世人,少不得要找个人做靶子,对这个人的讨伐越严苛,就越能证明自己那不为人知的高风亮节,讨伐名目的升级与翻新,则能证明自己不但品质高尚,而且见识不凡,这种对个人的刻意证明,使得很多人成了口舌之下的牺牲品,远到红楼梦里的花袭人,近到网络上被"扒皮"的名人,最突出的是那些年轻的超级女声们,众人的道德诉求,把一场普通的选秀变成了谍影重重的"金枝玉孽",在对"恶"的攻击和对"善"的庇护中,形成了宏大到令人惊愕的声势。 必须说明的是,本人也曾写过讨伐袭人的文章,抽丝剥茧地分析过她的狡诈与阴暗,现在想来,潜意识里,是因这样写文章,比较省事与安全,强调道德的立论,总是容易获得呼应,不惮于偏激的文字,总是容易赢得激赏,但正因此,急速滑入媚俗的窠臼,凡为文者,能不察乎?(本文摘自《误读红楼》 闫红 天津教育出版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