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新先生摘引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上卷)第十二篇《古代哲学的终局》之第三章《古代哲学之中绝》的片断,加上标题《读书笔记——中国古代哲学自庄子而衰》,刊于新语丝(XYS20071208),又为沉寂了一阵的“庄子是大忽悠”论,再翻旧货,重发新声。 胡适大旗,近来趋于“政治正确”,正如鲁迅神话,近来趋于“政治不正确”。然而均与“学术正确”无关,因此无论从前之鲁胜胡论,还是近来之胡胜鲁论,我都没兴趣。鲁、胡也好,胡、鲁也罢,一旦论庄,均属呼噜正酣的“葫芦僧胡判葫芦案”。今不说鲁,姑先论胡。 胡适此著,我读过不止一遍(1919年2月初版,商务印书馆1987年2月影印版)。并非其有正面价值,而是研究之必需。原本打算完成“庄子工程”的系列专著之后,另撰专著肃清旧庄学流毒,一一驳诘古今治庄大家,或虽非专门治庄却影响颇大者,胡适属于后者。异日撰写专著,自当再读胡著N遍。仔细研究,不敢轻下一字;反复推敲,不犯妄语大戒。 我以捍卫庄子为毕生使命。既然现在有人摘引胡适妄语厚诬庄子,只得暂停著书,稍驳胡说。该帖引所胡适论庄妄语,是胡著最后一篇的结论,其中没引几句《庄子》,空口驳诘无益,还是看看胡著引出最后结论的第九篇“庄子”论,有多少硬伤吧。在我尚未仔细研究、反复推敲之前,暂时不予深入细致的总体评价。 胡著第九篇“庄子”论,共两章。第一章《庄子时代的生物进化论》,共五节。 第一节《庄子略传》开篇发凡,大致正确: “庄子一生的事迹,我们不甚知道。(中略。)《庄子》书,《汉书·艺文志》说有五十二篇,如今所存,只有三十三篇。共分内篇七、外篇十五、杂篇十一。其中内篇七篇,大致都可信。但也有后人加入的话。外篇和杂篇便更靠不住了。即如《胠箧篇》说‘田成子十二世有齐国’。自田成子到齐亡时,仅得十二世。可见此篇决不是庄子自己做的。至于《让王》、《说剑》、《盗跖》、《渔父》诸篇,文笔极劣,全是假托。这二十六篇之中,至少有十分之九是假造的。大抵《秋水》、《庚桑楚》、《寓言》三篇最多可靠的材料。《天下篇》是一篇绝妙的后序,却决不是庄子自作的。其余的许多篇,大概都是后人杂凑和假造的了。” “不甚知道”庄子生平事迹,甚至不知庄子是宋人,胡适就敢论庄,其胆之大,世所罕见。胆小如我,必定以为,胡适既已“大胆假设”:外杂篇“靠不住”,“至少有十分之九是假造的”,“许多篇大概都是后人杂凑和假造的”。那么下文“小心求证”,必定仅以“内七篇”论庄,不以“外杂篇”论庄。 可惜事实并非如此。胡判官明知“外杂篇”是伪证,仍旧未加任何考据,未经任何校勘,未予任何辨析,就大量采信伪证,胆大如牛地胡判被告庄子有罪。这比不知伪证是伪证的糊涂判官,更为令人骇异。已经不是胆子大小问题。 第一节后面部分,未引“内七篇”一字,仅引“决不是庄子自作”的《天下篇》,然后论断:“庄子的学说只是一个出世主义。”第一节至此终。 第二节《万物变迁的问题》,先引“决不是庄子自作”的《天下篇》,然后论断:“可见庄子哲学的起点,只在一个万物变迁的问题。” 其后撮引“决不是庄子自作”的“《天下篇》所记惠施、公孙龙的哲学”若干条,再下论断:“此又可见当时有人研究生物变化的问题了。但是关于这个问题的学说,最详细最重要的却在《列子》、《庄子》两部书里面。如今且先说《列子》书中的生物进化论。”第二节至此终。 第三节《列子书中的生物进化论》,一字未及庄子。 第四节《庄子书中的生物进化论》,先引“靠不住”、“至少有十分之九是假造的”、“许多篇大概都是后人杂凑和假造的”中“最多可靠的材料”的《外篇·秋水》:“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何为乎?何不为乎?夫固将自化。”然后论断:“‘自化’二字,是庄子生物进化论的大旨。” 胡适明明知道《外篇·秋水》并非庄子亲撰,却把其中的“自化”强加在庄子头上,而且理解完全不对。即便理解正确,又与庄子何干? 其后再引“靠不住”、“至少有十分之九是假造的”、“许多篇大概都是后人杂凑和假造的”中“最多可靠的材料”的《杂篇·寓言》:“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始卒若环,莫得其伦,是谓天均。”然后论断:“竟是一篇《物种由来》。” 其后又引“靠不住”、“至少有十分之九是假造的”、“许多篇大概都是后人杂凑和假造”的《外篇·至乐》“种有几”一节,然后论断:“这一节自古至今无人能解,我也不敢说我懂得这段文字。但是其中有几个要点,不可轻易放过。” 我愿意“轻易放过”胡适妄言。有兴趣者,自己找书去看胡判官不懂装懂地胡说了什么。只说一点,何为“天均”? “天均”首见《内篇·齐物论》:“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均,是之谓两行。”郭象谬注:“莫之偏任,故付之自均而止也。”成疏紧跟:“天均者,自然均平之理也。” 次见《杂篇·寓言》:“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始卒若环,莫得其伦,是谓天均。”郭象谬注:“夫均齐者岂妄哉?皆天然之分。”成疏紧跟:“均,齐也。此总结以前一章之义,谓天然齐等之道,即此齐均之道,亦名自然之分也。” 其实陆释所引崔譔注:“均,陶均也。”已得正解。“陶均”即陶轮,所以陶工制陶时,陶泥随着陶轮之旋转,上下或左右“两行”(《齐物论》),“始卒若环,莫得其伦”(《寓言》)。 崔譔注明明早于郭象注,郭象偏偏不从,而是予以曲解。 旧庄学明明可以选择崔譔正解,诸家偏偏不从,而是盲从郭注。 郭庆藩《庄子集释》,刘文典《庄子补正》,全录郭注、成疏、陆释,而无异词,正是盲从郭注。因为凡不赞成郭注,必予辨析。 王先谦《庄子集解》,王叔岷《庄子校诠》,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均盲从郭注、成疏。 盲从郭注、成疏的影响较小者,名单太长,恕不详列。 胡适与这些旧庄学家一样,对陆释所引崔譔正解视而不见(或许胡适“不甚知道”陆释?“不甚知道”崔譔之解?),同样盲从郭注、成疏,于是再下论断:“天然的变化,所以叫做‘天均’。” 接下去,胡适总算第一次引了“大致都可信”的内篇:“《齐物论》借影子作比喻。影说:‘吾有待而然者耶?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耶?’郭象说这一段最痛快。” 郭象的“最痛快”语,我仍打算“轻易放过”。有兴趣者,请看拙著《庄子奥义》(江苏文艺出版社2008年1月即出)中,令郭象信徒不可能“痛快”的驳诘。 但我这次不能“轻易放过”胡适对所引《齐物论》的解释:“这种生物进化论,说万物进化,都是自生自化,并无主宰。” 胡适理解庄子,完全盲从反庄学的郭象谬解,以为庄子主张“自生自化,并无主宰”。 胡适究竟是没看见,还是没看懂《内篇·齐物论》:“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征;可行己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 庄子明明认为,“真宰真君”,就是“造化”之道,就是主宰“物化”的至高存在。庄子明明认为,万物并非“自生自化,并无主宰”(胡适判词)。 否定“道”之存在的郭象,为了反对庄子“造化”论,才以“独化”论反向谬解全部《庄子》。 胡适把并非庄子亲撰的《外篇·秋水》之“自化”,妄加在庄子头上,再等同于郭象“独化”论,看不出“独化”论与“造化”论的天然对立,业已足够荒谬。 然而胡适用“外杂篇”厚诬庄子,还嫌不够,又用郭象“独化”论厚诬庄子,把从“独化”论衍生而出的胡适“自生”说(根本不符《秋水》原义),妄加在庄子头上。 胡适究竟是没看见,还是没看懂《内篇·大宗师》:“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神鬼神帝,生天生地。” 庄子明明认为,天地也为道所生,怎么可能认为万物“自生”? 胡适究竟是没看见,还是没看懂《内篇·大宗师》:“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 庄子还要说得怎么明确:道是“不死”的“杀生者”,也是“不生”的“生生者”,而万物是会死的被“杀”者,是被“生”的“生者”。 胡适究竟是没看见,还是没看懂《内篇·大宗师》:“伟哉造化!又将奚以汝为?将奚以汝适?” 所谓“造化以汝为,造化以汝适”,不就是说:造化(科学规律)将主宰你的所为所适吗? 胡适究竟是没看见,还是没看懂《内篇·应帝王》:“(道)化贷万物。” 庄子明明认为,道“化贷万物”,怎么可能认为万物“自生自化”? 晋人郭象,有权不赞成庄子“造化”论,有权主张“自生自化”论,但无权把自己的“自生自化”论,强加在礼赞“伟哉造化”的庄子头上。 近人胡适,有权不赞成庄子“造化”论,有权主张“胡为胡适”论,但无权把自己的“胡为胡适”论,强加在主张“造化以汝为”、“造化以汝适”的庄子头上。 以上因涉及胡适(以及几乎所有旧庄学家)迷信的郭象,对庄学的最大谬解,故稍加驳诘。 第四节后面部分,又引“靠不住”、“至少有十分之九是假造的”、“许多篇大概都是后人杂凑和假造”的《外篇·知北游》,引文已被郭象篡改过。论证太繁,略过不提。有兴趣者,请看拙文《知北游精义》。(拙著《外杂篇精义》,将选载于2008年《社会科学论坛》杂志,再交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 第五节《进化之故》,又第二次引了“大致都可信”的《齐物论》“民湿寝则腰疾偏死”一节,又引“靠不住”、“至少有十分之九是假造的”、“许多篇大概都是后人杂凑和假造”的《外篇·秋水》“骐骥骅骝”一节,然后论断:“这一层便是庄子生物进化论的大缺点。” 其后又引“靠不住”、“至少有十分之九是假造的”、“许多篇大概都是后人杂凑和假造”的《外篇·天运》、《外篇·秋水》、《外篇·山木》若干语,最后论断:“这是完全被动的天然的生物进化论。”第一章至此终。 胡适在第二章《庄子的名学与人生哲学》开篇说:“上章所述的进化论,散见于《庄子》各篇中。我们虽不能确定这是庄周的学说,却可推知庄周当时大概颇受了这种学说的影响。” 这一英雄欺人的胡搞式论断,实在有损其开新学一代风气的崇高学术地位。那些“靠不住”、“至少有十分之九是假造的”、“许多篇大概都是后人杂凑和假造”的“外杂篇”(是否有所谓“生物进化论”暂不追究),只能产生在庄子完成“内七篇”之后。那些“杂凑和假造”的“后人”西贝货,怎么可能倒过来“影响”早已魂归“藐姑射之山”的庄子?胡适凭的是外星人的逻辑才“推知”的吧!我怎么记得他学的是亚里士多德逻辑,其在美国获得博士学位的论文(不过实际获得博士头衔,比他自称“博士”晚一些),就叫《先秦名学史》?那书我也读过不止一遍。异日倘若驳诘,还将再读N遍。 不知还有哪位认为,胡著论庄的第二章,值得再详加分析?为胡大师留点脸面吧!我也没那么多闲空。 经过以上“小心求证”,我的并不“大胆”也非“假设”的结论是:胡适基本上是郭象信徒,完全未入庄学之门。胡适与古今绝大多数论庄者一样,看不懂“内七篇”。看不懂未必是水平低,而是因为被郭象的篡改曲解,误导和愚弄了。尽管旧庄学奉郭象为至高权威,论庄者仍然看不懂“内七篇”,至少没有把握,只好尽量少引,以免大出洋相。因此郭象以降一千七百年,所有论庄者,总是大量引用“外杂篇”论庄。即便明知“靠不住”,“至少有十分之九是假造的”,“许多篇大概都是后人杂凑和假造的”,仍然如此。 胡适应该向钱锺书学习,不犯妄语大戒。钱氏《管锥编》,书名取自《庄子》。《管锥编》各篇,以及钱氏其他诸书,引庄无数,足证其对《庄子》的喜爱程度。然而历论吾国主要元典的《管锥编》,居然不为《庄子》开列专章。钱氏自知没有把握,因而“默存”始终,保住了毕生清誉,避免了贻笑后世。这才是大师风范!大师并非无所不知,而是决不妄语。 很多人遗憾《中国哲学史大纲》仅有上卷,我倒以为,胡适著上卷时年轻无知,胆大妄为。稍后自知力有不逮,因而不再妄语,是为知过难改,善莫大焉。可惜上卷已成,覆水难收;谬种流传,贻误后世。如今胡适已逝,“恶成不及改”(《内篇·人间世》)。后来之论庄者,何妨引以为戒? 日前与厦门南普陀妙光法师,在阔别十年之后重晤,言谈甚欢,顺便论及妄语大戒。 妙光对我说:我刚做沙弥之时,曾为闽南佛学院的佛学刊物做过编辑。为了核对一字,常常翻遍佛经。师父说,不可遗误众生,贻害后世。若错一字,即入十八层地狱。 我对妙光说:《庄子》被郭象删残篡改之后,《庄子》原本,曾经长期保存于唐宋佛寺。倘若没有历代僧人留下的宝贵资料,我不可能破解郭象篡改《庄子》之谜。 妙光与我,一起合什礼赞:南无阿弥陀佛! 2007年12月10日,草于上海北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