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贾宝玉在太虚幻境翻阅“金陵十二钗正册”时看到的最后一幅图是,“后面‘画着高楼大厦,有一美人悬梁自缢。其判云:‘情天情海幻情深,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在聆听《红楼梦十二支曲》时,[好事终]的歌词又是:“画梁春尽落香尘。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宿孽总因情。” 自从《红楼梦》问世之后,许多人都认为这首判词和[好事终]曲词应该归属于鸳鸯,因为在《红楼梦》第一一一回中,鸳鸯确实是上吊自杀的。但是,倘若细加考虑,这一判断应该说是不正确的。因为,曹雪芹划分“金陵十二钗”正册、副册、又副册时,是严格地按照家庭出身来划分的。像袭人、晴雯等人,无论她们多么漂亮,由于其身份是丫鬟,所以也只能被列入又副册中;至于香菱,则不仅是薛蟠的妾,而且出身也不一般,早在《红楼梦》第一回中,在介绍其父甄士隐时就已说明,甄家“虽不甚富贵,然本地便也推他为望族了”。即使如此,香菱也只能被列入副册之中。而正册中的人物,却都是出身于贵族之家。鸳鸯只是一个大丫鬟,怎么会有资格列入正册中呢?我们可不能用我们这个时代的标准,把曹雪芹的阶级觉悟想的太高。此外,《红楼梦》第一一一回,当鸳鸯决定自杀,在考虑“怎么样的个死法”时,也是秦可卿的魂灵为她作了上吊自杀的示范。这证明在曹雪芹原来的构思中,秦可卿确实是上吊自杀的。其实,早在清朝道光年间,评点家王希廉便明确指出,判词“第十一幅秦氏,鸳鸯其替身也”。其他诸如洪秋藩等人也指出:“秦可卿图画:美人悬梁。其自经而死,正文不传,后文点出。”《红楼梦十二支曲》“秦可卿曲云‘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根本’,可谓沉痛之言。”1922年,俞平伯在傅斯年和顾颉刚的启发下,撰写了《论秦可卿之死》一文。他通过书中的一些证据,证明秦可卿本是与公公贾珍私通,被丫鬟撞见后羞愤自缢而死的。那么,书中这些证据又有哪些呢?归纳起来,大致有以下几点:一、秦可卿“死时在夜分,且但从荣府中闻丧写起,未有一笔明写死者如何光景,如何死法?可疑一”;二、“第十三回说:‘彼时合家皆知,无不纳闷(罕),都有些疑心。’下夹注云:‘久病之人,后事已备,其死乃在意中,有何闷可纳?又有何疑?’”;三、秦氏死后的种种光景,都可取作她自缢而死的旁证:首先,宝玉听到秦氏死讯,“只觉心中似戳了一刀的不忍,哇的一声,直奔出一口血来”。若秦氏久病待死,宝玉应当渐渐伤心,决不至于急火攻心,骤然吐血。宝玉所以如此,正因秦氏暴死,惊、哀、疑三者兼之;再次,写贾珍之哀毁逾恒,如丧考妣,哭的如泪人一般,又写贾珍备办丧礼之隆重奢华,处处皆有流露;复次,秦氏死时,尤氏正犯胃痛旧疾睡在床上,是一线索。似秦可卿未死之前或方死之后,贾珍与尤氏必有口角之事,且前数回写尤氏甚爱可卿,而此回可卿死后独无一笔写尤氏之悲伤,专描摹贾珍一人,也使人纳闷;其他诸如秦可卿的丫鬟名叫瑞珠者,“见秦氏死了,也触柱而亡”,她的另一个丫鬟名唤宝珠的,因秦氏无出,愿为义女。秦可卿的丈夫贾蓉在丧礼上几乎没有露面,等等。都是令人生疑之处。 胡适购得甲戌本之后,因其中有大量评语,证明了俞平伯等人的判断是正确的。在曹雪芹的旧稿中,秦可卿确确实实是上吊自杀的。后来作者听从一位长辈的劝告,对秦可卿之死作了重大修改。在甲戌本回后,有这样一段评语:“‘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老朽因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嫡是安富尊荣坐享人能想得到处。其事虽未漏,其言其意却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奚删去。”那么,到底是什么东西感动了曹雪芹的这位长辈,以至于他会让曹雪芹改写秦可卿之死呢?这在批语中说的很清楚,这就是秦可卿死后托梦凤姐所讲的那一番大道理。 在通行的一百二十回本的《红楼梦》中,我们看到的秦可卿之死是病死的,并且也没有与公公贾珍通奸的情节。即使警幻仙姑之妹可卿仙子与宁国府的秦可卿不是同一个人,她也是一个小巧玲珑型的美人儿。那么,她在为人处事方面,又如何呢?试看小说中的具体描写:在第五回中,说她“行事又温柔和平”,是贾母“重孙媳妇中第一个得意之人”。在这里,“得意”一词就是“称心、满意”的意思。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后,合族中人“那长一辈的想他素日孝顺,平一辈的想他素日和睦亲密,下一辈的想他素日慈爱,以及家中仆从老小想他素日怜贫惜贱、慈老爱幼之恩,莫不悲嚎痛哭者”。由此可见她的为人。在同一回中,她的公公贾珍也说:“合家大小,远近亲友,谁不知我这媳妇比儿子还强十倍。如今伸腿去了,可见这长房内绝灭无人了。”贾珍的话,有许多复杂的感情因素在里面,另当别论。但第十回秦可卿生病之后,她的婆婆尤氏也对金寡妇说:“连蓉哥我都吩咐了,我说:‘你不许累 他,不许招他生气,叫他静静的养养就好了。他想要吃什么,只管到我这里取来。倘或我这里没有,只管望你琏二婶子那里要去。倘或他有个好和歹,你再娶这么一个媳妇,这么个模样儿,这么个性情的人儿,打着灯笼也没地方找去。’他这为人行事,那个亲戚,那个一家的长辈不喜欢他?所以我这两日好不心烦,焦的我了不得……我想到他这病上,心里倒像针扎似的。”婆婆与儿媳妇本是天敌,但尤氏却这样评价秦可卿,由此可见她的为人。第十一回,秦可卿自己也对凤姐说:“这都是我没福。这样人家,公公婆婆当自己的女孩儿似的待。婶娘的侄儿虽说年轻,却也是他敬我,我敬他,从来都没红过脸儿。就是一家子的长辈同辈之中,除了婶子倒不用说了,别人也从无不疼我的,也无不和我好的。”简直就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完人。不过,通过书中一些人物的对话,也可知道秦可卿是比较心窄的一个人。第十回尤氏对金寡妇说:“你是知道那媳妇的:虽则见了人有说有笑,会行事儿,他可心细,心又重,不拘听见个什么话儿,都要度量个三日五夜才罢。这病就是打这个秉性上头思虑出来的。”同回张太医也说:“据我看这脉息;大奶奶是个心性高强聪明不过的人;聪明忒过,则不如意事常有;不如意事常有,则思虑太过。此病是忧虑伤脾,肝木忒旺,经血所以不能按时而至。” 关于秦氏心细,这些只是通过他人之口说的。在《红楼梦》第七回中,当贾宝玉初见秦钟,二人惺惺相惜,欲一同吃饭时,秦氏便殷殷叮嘱宝玉说:“宝叔,你侄儿倘或言语不防头,你千万看着我,不要理他。他虽腼腆,却性子左强,不大随和是有的。”唯恐自己的弟弟得罪了贾府的宝贝疙瘩。其心思之细,于此可见一斑。 总之,对于秦可卿这一人物形象,作者曾经作过重大修改。但无论如何,我们还是应该尊重作者的劳动,尊重读者的阅读心理,尽最大可能按照社会上通行的版本,来再现这一谜一般的人物形象。即使有些问题弄不清楚,我们也要按照文本进行模糊处理。《红楼梦》之所以具有无穷的艺术魅力,恐怕也得益于作者在处理某些问题时故意使用了所谓的“烟云模糊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