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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姐结局:“雌凤”如何殒命
来源:  作者:  点击:次  时间:2007-11-23 00:00于哲学网发表

 

 



      王熙凤的结局,就程高本后40回所写,已经够惨:“力詘失人心”、“邪魔悉至”、鬼魂“索命”、病危咽气、魂返金陵……。其实在曹雪芹原续中,情节完全不一样,并没有这类捣神弄鬼的因素,而凤姐的结局则是更惨:“哀哉伤哉”令人“不忍卒读”!(畸笏叟语)让我们先从凤姐会不会搞“调包计”谈起。

      一 从“抽头退步”到“心灰意懒”

      对于后40回所写凤姐想出“调包计”:让宝钗取代黛玉而与宝玉成婚,多数红学家历来认为是“拙笔”,或者说她不可能搞这种“调包计”。这一观点或结论,大抵是相同的,但为什么不可能?这原因的分析或理解,却各有不同:

      譬如凭印象:似乎因为凤姐秉性强悍,她要独霸荣府管家奶奶这把交椅,而宝钗的理家能力比她还强,若成了“宝二奶奶”,便会对凤姐的地位构成威胁,而黛玉只会做诗,全无理家之才,纵使成了“宝二奶奶”,也不会威胁到凤姐管家的地位,因此凤姐只会支持宝玉娶黛而弃钗,不会设“调包计”娶钗而弃黛!——这个原因需要商榷。我们分析其原因,不能凭印象,而应凭文本。实际上,即使在前80回的后半部,凤姐已非独霸管家,黛玉也并非只会做诗,让我们解读文本:

      《红楼梦》全书的情节发展,第55回“探春理家”是一大转折,正如脂评所说:“此回接上文(祭宗祠、庆元宵)恰似黄钟大吕后,转出羽调商声,别有清凉滋味”。“黄钟大吕”是堂皇庄严之乐,以喻此回之前贾府之势盛;“羽调商声”是哀怨凄清之音,以喻此回之后贾府之始殆,故曰“清凉滋味”。此回是贾府家势的一大转折,也是凤姐这位管家奶奶之理家态度、身体、才力及其命运的一大转折。

      第55回一开头,凤姐“小月”了。身体“着实亏虚下来”,又“添了下红之症”,从此时轻时重,总的趋势是每况愈下。于是李纨、探春、宝钗“三驾马车”上台,暂代理家,但越理越“家反宅乱”。同时凤姐对于理家,则是从积极开始转向消极,她说“这一家子没个不背地里恨我的,我如今也是骑上老虎了,虽然看破些(这是第一次),无奈一时也难宽放”;“若按私心藏奸上论,我也太行毒了,也该抽头退步,趁着紧溜之中,她(探春)出头料理,众人对咱们的恨暂可解了。”……

      这里有三点值得注意:

      ⑴凤姐对理家开始转为消极,用脂评的话说:这是她的“移祸东吴之计”,把荣府的乱摊子转“移”给探春,不想独霸理家的交椅了。也就是说:她对管家的交椅,已不是恋栈不舍,而是开始“看破”“抽头退步”,想甩包袱了!因此:

      ⑵她是支持探春理家的:“好、好、好!好个三姑娘!我说她不错”;“我正愁没个膀臂,如今正该和她协同,我也不孤不独了,咱们有她这个人帮着,咱们也省心些。”凤姐不仅不顾忌探春抢她的位置,反而求之不得,并且还让平儿主动配合、支持探春,树立三姑娘的威信:“她比我知书识字,更利害一层了。‘擒贼必先擒王’,她要作法开端,一定是先拿我开端。倘或她要驳我的事,你(平儿)可别分辨,你只越恭敬,越说驳的是才好。”

      ⑶她为黛玉、宝钗不能管理荣府“家务事”感到惋惜:“林丫头和宝姑娘他两个倒好,偏又都是亲戚,又不好管咱家务事。”这话说明两点:

      第一,黛玉不光只会做诗,还是理家的一把好手:凤姐从荣府的少爷、小姐一个个算下来,论理家一个都“不中用”,除了三姑娘,只有黛、钗二人“倒好”,而且她把“林丫头”排在“宝姑娘”前面,说明凭她的经验和眼力观察:“林丫头”的理家才能还在“宝姑娘”之上!这一点在书中确实没有正面描写,因为黛玉始终没有理家的机会,但还是有所透露:如第62回,黛玉比王夫人、贾母早得多,就替荣府算了笔帐:“咱们家里也太花费了,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你们一算计,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当时意识到这一点的,还只有具体管家的凤姐,足见黛玉的经济头脑有多敏锐!

      又如第73回,迎春的奶妈偷了“累金凤”赌钱,她的媳妇反而越规闹房,迎春却懦弱得不问不闻,黛玉就善意的批评她:“‘真是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若使二姐姐是个男人,这一家上下若许人,又如何裁治他们?”“这个”裁治“并非指无端欺压,而是说家下之乱、一家之序应该裁决、治理,又可见出黛玉“治家”的原则、能力乃至魄力。故此,作者通过凤姐之评之言,侧面点出“林丫头”理家“倒好”,并把她排在“宝姑娘”之前,足以表明黛玉决非仅会做诗而已。

      第二,凤姐自认探春比自己“更利害”,宝钗又比探春强,黛玉又胜于宝钗,但她对这三位强中能手却都不感到威胁,都不排斥,反而巴不得她们来理家,不仅支持,而且配合,甚至因黛、钗“不好管咱家务事”而深感遗憾。这根本的原因,还是因为凤姐自己对于管理荣府这付乱摊子,开始消极,打退堂鼓了!

      ——据此,我们说:以为黛玉只会做诗,凤姐怕宝钗抢了自己“管家奶奶”的位置,因此她不会提出娶钗弃黛的“调包计”,这个理由不符合文本实际!
     
      那么我们认为凤姐不可能提出“调包计”的原因又何在呢?这后文再谈。先让我们继续看前80回凤姐甩包袱、撂挑子的发展轨迹:

      第61回“玫瑰露”、“茯苓霜”偷窃案:凤姐本能惯性地要“细查严办”,但平儿只一席话:“何苦来操这心”,得放手时须放手,乐得施恩”。这位昔日的“夜叉”便马上放手,任平儿“发放去罢,我才精爽些,没的淘气。”

      第71回,贾母80岁大寿,邢夫人存心“生嫌隙”,凤姐处罚了两个得罪尤氏的老婆子,她婆婆邢氏便故意当着众人的面向媳妇凤姐”赔笑求情,羞辱、奚落得凤姐“又羞又气”;尤氏、王夫人反而责怪她“太多事”,凤姐两头受气,“越想越气越愧”,“不觉灰心转悲,滚下泪来”。这位昔日的“霸王”(贾母语)竟然“灰心”到了滚下悲伤之泪。

      于是到第72回,凤姐冷笑道:“我也是一场痴心白使了!”“以后咱们坐着花”,“不是我说没能耐的话,照这样下去,我竟不能了!”她再也不愿为荣府事务傻卖劲了,故而作此“打破虚空之语”(脂评)。

      因此,第74回,对于迎春奶妈偷“累金凤”和柳二媳妇开局痛赌等失了“体统”,没了“王法”之事,凤姐说:“多一事不如省一事。如今我也看破了(第二次)随他们闹去罢,我白操一会子心,惹得万人咒骂。我且养病要紧,便是病好了,我也作个好好先生,得乐且乐,得笑且笑,一概是非都凭他们去罢,白不在我心上!”——她开始真撂挑子了!脂评说:“此为退一步法也”,亦即“抽头退步”之念开始变为行动,她当甩手掌柜了!

      因此到了“抄检大观园”,凤姐完全因迫于王夫人之命,全然是消极应付,冷眼旁观。她尽可能提醒不要抄“亲戚家”(黛玉的潇湘馆),帮着开脱紫鹃所藏宝云之物,向探春澄清自己只是“奉太太的命”,“妹妹别错怪我”;到搜出司棋的私情信物,王善保家的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凤姐大觉趁愿,幸灾乐祸,又惊异于司棋的“并无畏惧惭愧之意”。凤姐对“抄检”的此种态度、表现,脂评批注曰:“写阿凤心灰意懒,且避祸从时,迥又是一个人矣!”她与以前相比,简直变了个人。

      “抄检”之后,凤姐当夜便病倒了:“下面淋血不止”,因此她连八月十五贾母等全府的“中秋团圆宴”都没有出席,(第75回)只在宝钗搬出园去时露了一面,这之后要到原续后30回才会继续写她,但到那时,阿凤的“景况光阴,却天壤矣”!

      二 凤姐“抽头退步”的原因

      凤姐对于管理家务,为什么从积极变为消极?主要原因有四个:

      ⑴病体:凤姐原本“自幼不知保养,平生争强斗智,心力更亏”,一直处在“亚健康”、不健康状态。第44回写她“黄黄的脸儿”,脂评曰:“此一句便伏下病根了”。因此到第55回“小月”(六七个月的胎儿流产了,便添了“下红之症”;到第72回,又加重为“血山崩”;到第74回“抄检”之后,更“下面淋血不止”,卧床不起;而到原续后30回,其病况只会更加沉重。故此,平儿屡屡劝她少操心、多保养,她自己也说:“我且养病要紧”。

      ⑵家势衰落:从第55回之后,凤姐屡次提到:“家里出去的多,进来的少,一年进的产业又不及先时,若不趁早料理省俭之计,再几年,就多赔尽了!”“若不是我千凑万挪,早不知道到什么破窑里去了!”……她虽“左支右吾”、“撑前达后”、“焦劳弥缝”(脂评语)家事还是“一时比不得一时”,她反而吃力不讨好,落下骂名,因此她说:“咱们以后就坐着花”,不愿再补窟窿眼儿了。

      ⑶矛盾激化:荣府之衰远不止是经济上的,更严重的是其宗法关系、等级秩序、房系斗争、夫妻关系全面的崩塌:母子之间(贾母和贾赦)、婆媳之间(贾母与邢氏、邢氏与凤姐)、房系之间(邢氏与王氏)夫妻之间(贾琏与凤姐)、主奴之间……种种矛盾冲突愈演愈烈,再加上凤姐自己“私心藏奸”,“太行毒了”,便成了这一切矛盾的焦点。譬如邢氏“有心生嫌隙”,明明是冲着老太太“没好气”,却拿凤姐“作法子”;“抄检大观园”是邢氏与王氏斗法,担子却压在凤姐身上,让她难做人、得罪人;奴辈们更把凤姐“恨极了”!……她虽“有些机变”,但“未免又治一经、损一经”,顾全这头,得罪那头,“倒惹了万人咒骂”,“结些小人仇”。如此殆危的乱摊子,就连暂代理家的探春都从兴冲冲的“兴利除弊”,转眼变成个“乖人”,遇事便一推了之“怎么不回二奶奶?”“等太太回来再定夺”!(第62回)更何况家务的主管“骑上老虎”的凤姐哉?自然更变得知难而退、“抽头退步”、得过且过:“凡事自不在我心上!”

      ⑷“江郎才尽”:第72回凤姐做了个梦:“不是咱们家的娘娘”派人来夺“一白匹锦”(贾府的百年富贵史!)此梦显然预兆着别家的娘娘与元妃娘娘的宫闱斗争,及由此而起的贾府的抄家败落(即脂评所谓“方相之旧”:“数十年”前曹家被抄的重演!)对于凤姐个人而言,脂评又说:此梦“却是江淹才尽之兆也,可伤!”这凤姐“才尽”一点在前80回还不明显,但脂砚斋、畸笏叟是见过芹著原续后30回的,了解凤姐于后部的情况,故有“之兆”之批,预告了到后30回,凤姐将“江郎才尽”。而这也是必然的事:随着贾府矛盾的进一步加剧,财力的进一步消耗,加之凤姐病情的进一步加重,她必然心力交瘁、心劳日拙,结果必然才力耗尽,实乃“必有之理”(脂评)。这一点,后40回说她“力詘失人心”,倒是对的,只不过情况要比“力詘”一回所写严重得多得多!(见后文)

      总的说,随着贾府家势的由盛转衰至败,一步步恶化,凤姐的心气也由积极而消极而“悲辛”,也一步步恶化。因此我们曾说:凤姐这位管家奶奶心态、地位、命运的变化,实乃贾府家道之变的形象标志!

      三 从“身微运蹇”到“短命”而亡

      脂评预告曰:到了后30回,阿凤将“身微运蹇”,“景况光阴,事却天壤矣”,“人世之变迁如此,光阴(倏尔如此)!”(第21回回前总批,括号内为有正本之文)

      纵观前80回的有关预伏,和脂评的相关提示,原续后30回凤姐的命运之发展变化,主要可分为八个阶段:

      (一)第一阶段:养病、应付、“才尽”

      养病:参照前80回凤姐之病,从元宵过后“小月”,一个月后添了“下红之症”,到“八九月间”(深秋)才渐止;又从八月初三贾母八旬大寿后加重为“血山崩”,到八月十五中秋节前“抄检”之夜“下面淋血不止”,如此算来凤姐从元宵后到中秋前一直病了近一年,虽一边应付家务一边养病,但病况日益加重。而从“淋血不止”开始,到前80回之末,她更是一直在养病,等于是“全休病假”,仅难得出场一次。据此,到后30回前部,她必然仍处在养病之中,并且由于下文的种种原因,病势必然益重,调养时间更长,然而非但未能康复,反而更趋恶化,直至最后死在这病上!但与此同时,贾府的麻烦却与日俱增:

      应付:到后30回,贾府这条“死而不僵”的“百足之虫”,虽一时不至于立刻“僵死”,但其经济上、精神上、政治上的矛盾冲突肯定更趋尖锐复杂,内外交困。而重病缠身的凤姐又肯定照例一味应付:“我且养病要紧”,“作个好好先生”,凡事“白不在我心上”。

      才尽:然而凤姐毕竟仍挂着“管家奶奶”的职衔,许多事情她还是推脱不开的,如迎春被虐待而死的丧事,探春远嫁,元妃的失宠、监禁、薨逝,惜春闹着要出家为尼,……等等,都是她想不管也难以推卸的内帷事务,且关系重大,棘手繁难,决非人力可以挽回。想来正是在这类事务上,病中的凤姐既不能不应付,又实已力不从心,日益显出她的力詘、智短,“才尽”,从而引起贾母、王夫人及大小人儿的失望、不满、怨恨。而凤姐则更加心灰意冷、委屈伤悲、病势沉疴,“生前心已碎”!这位“都知爱慕此生才”的女强人,竟致“江淹才尽”,因此脂评用了“可伤”二字!

      (二)第二阶段:迁回大房

      贾琏、凤姐原是荣府大房贾赦、邢夫人的儿子、儿媳。由于贾母“偏心”,倒让次子,二房的贾政、王夫人执掌荣国府,长子贾赦大房反而被打发到荣府花园隔断出来的一处黑油大门院落居住;而贾政、王氏实非“治家有方”之辈,因此又由贾母作主,把大房的琏、凤夫妇挖过来,反倒帮着二房管理荣府家务。由此埋下了荣府内部贾母与赦、邢母子,婆媳之间,大房与二房之间,邢氏与王氏之间,邢氏与凤姐婆媳之间,盘根错节的矛盾重重的根子,并且越演越烈。正是这股矛盾的漩涡,最终把凤姐卷入命运的“黑洞”;而她的“时乖运败”、迁回大房的真正转折点,正在于两个关键人物——贾母与王夫人的变故:
     
      1 贾母之“归西”:

      第65回,小厮兴儿对二尤姐妹说:“如今连他(凤姐)正经婆婆大太太(邢氏)都嫌了他,说他雀儿拣着旺处飞,黑母鸡一窝儿(指凤姐与贾母、王氏扎在一起),自家的事不管,倒替人家(指二房)去瞎张罗。若不是老太太在头里,早叫过她(回大房)去了。”这一段闲唠嗑,却是一处重要伏笔,它清透地说明:凤姐替二房“张罗”,是贾母的主张;一旦没有老太太“在头里”,凤姐必然被叫回大房去了。

      我们在《贾母“弄坏了”黛玉吗》一文曾探析:贾母“归西”是比较早的,在黛玉夭亡、贾府抄家之前。一旦贾母归了“西”,凤姐与王氏失去了这根权威后台或顶梁柱,邢氏面前去掉了这只拦路虎,那么大房与二房、邢氏与王氏之间的“战争”肯定爆发,凤姐的厄运也就到了:她必然迁回大房,从此落入“恶绝”她的婆婆邢氏手中!
     
      2 王氏之无情

      “英气百丈”的凤姐一向只怕两个人:贾母与王夫人。她对贾母是一味诙谐、奉承、讨欢心;她对王氏则是不敢言笑、毕恭毕敬,唯恐落下什么疏忽、不是。譬如她向王氏汇报“月例”帐,薛姨妈笑她嘴快得“像倒了核桃车子”,“凤姐才要笑,忙又忍住了,听王夫人示下”(第36回)她在薛、王这两位姑妈面前的表现就这么不同:对小姑妈可以有说有笑,对大姑妈王氏却不敢有半点放肆。这原因不光凤姐是王氏的娘家内侄女,也不光王氏是她的“顶头上司”,她的管家执行权是王氏给的,更因为这位大姑妈的秉性:不苟言笑、木讷、刻板、严肃严厉严酷到无情的程度!这位“王善人”出手却从来不善:金钏、晴雯、四儿、入画、司棋、芳官、藕官、蕊官等一大批丫头都毁在她手里。

      那么王夫人对凤姐这个内侄女会不会心慈手软一些呢?不,她照例不卖这个情面。这在第74回就已经露出苗头了:“傻丫头”误拾绣春囊,邢氏拿它胁迫王氏,把王氏“气了个死”,“泪如雨下”,责问凤姐,凤姐“着了慌”,“依炕沿双膝跪下”,含泪申辩。必须注意的是,王氏责问凤姐的是两点:⑴“绣春囊”是不是凤姐丢的?这一点凤姐是辩白清楚了,王氏也相信了:“你不至于轻薄至此”(此“囊”其实是司棋丢的)⑵指责凤姐管理不善:“我拿你当个细心人,我才偷个空儿,谁知你也和我一样!”这一点凤姐没有申辩,也申辩不了。大观园确是王氏、凤姐的管辖地带,王氏又全然交给凤姐管辖,如今出了如此“伤风败俗”之事,又面临邢氏的威逼,王氏如何不气?凤姐又如何脱得了干系?因此王氏亲自向凤姐兴师问罪:“我拿你当细心人”,谁知你理家这么不“细心”,你也托懒“偷空儿”!这个责难分量是很重的,这是王氏第一次如此严厉地追究凤姐的责任,第一次觉得凤姐疏于管理、应付差事,她对凤姐的理家责任心提出了严厉质疑,这是一个严重信号:凤姐在王氏心目中的信任度开始动摇了,流露出不满、失望、怨愤!尽管这“春囊”事件实在并不是凤姐玩忽职守,但当王氏认定是凤姐的差迟,即使是内侄女她也决不买帐。

      由此可以想见:到了后30回,当王氏真正发现凤姐的心灰意懒,对理家甩包袱、撂挑子,智短、“才尽”之时,这位冷面冷心的姑妈对她的不满、失望、怨愤会达到什么程度?这可不是不够“细心”、“偷空儿”的问题了,也不是发发脾气就能完事的,而是变成凤姐还“有没有用”的考量。当初她全然是为了理家才把凤姐挖过来,后者一旦失去了这唯一的功用,凤姐对于她还有任何使用价值吗?毋庸置疑,王氏势必将会失望到干脆“不用你了”,真正表现出她对内侄女的冷酷无情。这是问题的一个方面。
     
      另一方面,在前80回,邢、王二氏的矛盾业已尖锐到剑拔弩张的地步:两边人马“各各皆虎视眈眈”,“先不过是告那边(王氏)的奴才”,“后来渐次告到凤姐”,“后来又告到王夫人”,说“老太太不喜欢大太太,都是二太太和琏二奶奶调唆的”!(第71回)那时幸亏还有贾母压阵,邢氏一方还不敢公然兴大风作大浪。但是到后30回,一俟老太太“归西”之后,邢氏对王氏的攻势将会何等激烈,岂非必然之事?

      而王氏其人,是绝对斗不过刑氏的:王氏笨嘴拙舌、拙于心机,刑氏蛮横强悍;王氏理亏,刑氏在理:王氏挖大房的墙脚,把人家儿子媳妇挖过来,本身就已理亏。因此她对邢氏只能退避三舍,甘拜下风。而凤姐呢,落架的凤凰不如鸡,也只得任凭邢、王二氏推搡撕扯了。既然邢氏一直抱怨这个儿媳“自家的事不管,倒替人家瞎张罗”,既然王氏觉得这内侄女已毫无使用价值,那么正好,她乐得把“病阿凤”退回给大房!

      关于凤姐迁回大房,作者通过平儿早有预示:“依我说,纵在这屋里(王氏二房)操上一百分的心,终究咱们是那边屋里(邢氏大房)去的”!(第61回)纵观这原因:一是贾母“归西”,凤姐和贾琏失去了留在二房的权威支柱;二是她因病、力詘、智短、才尽,其能耐已今非昔比,王氏无情的把她甩了;三是正经婆婆邢氏的威逼,儿子与儿媳不能不回到爹妈、公婆“那边屋里”。

      (三)第三阶段:“身微运蹇”

      邢氏大房,乃是凤姐的正经婆家,却是她的真正地狱!她一生中的三个最大的死对头:贾赦、邢氏、贾琏,正在那里等着她!

      贾赦:这位“一等将军”,官儿差事撂在脑后,搞家庭摩擦却是第一能手,邢氏对贾母、王氏、凤姐的种种“有心生嫌隙”,后台其实是贾赦。他对老母的“偏心”,敢以当面贬刺;他对胞弟贾政,也敢故意当众抬杠(第75回)。赦老大骄横蛮狠得离谱,鸳鸯抗婚,他楞怀疑宝玉、贾琏“多半”也插了一杠,加上石呆子“扇子”事件,他恼羞成怒,竟把二十好几的儿子打得起不了炕!凤姐好心劝婆婆、公公别拿“草棍儿”(鸳鸯)去戳“老虎”(贾母)的鼻子眼儿,“老爷行事不妥”,“闹起来怎么见人?”反招来邢氏的埋怨:“你倒先派上了(老爷)一篇不是!”这话汇报给赦老爷,他对儿媳会有好气?其恼恨可想而知!当然作为公公,他不便直接跟儿媳干仗,一切要让婆婆邢氏辖制。

      邢氏:这位婆婆“禀性愚犟”,“婪取财货”,“克啬异常”,一切“承顺”贾赦,俱由老公“摆布”。她对婆婆贾母、妯娌王氏的一肚子“没好气”,首先拿儿媳凤姐作出气筒:凤姐按例向她请安,她冷笑两声:“请她自去养病,我这里不用她伺候!”她挑唆迎春跟琏、凤闹事:“你那好哥哥好嫂子,一对儿赫赫扬”,对妹子却“全不在意”!第71回:她对凤姐的“嫌隙之心”,已经到了“恶绝凤姐”的程度!……邢氏对凤姐如此形同仇敌,一旦后者势败,落到了这个婆婆手里,还有好日子过吗?

      贾琏:他跟老爹、继母也是有龃龉的,但毕竟是儿子,有点儿呛呛也不影响血肉亲情,况且他们是一丘之貉。他跟“母夜叉”凤姐就不同了,“妒妇主谋,愚夫听命”,尽管他“惧内”到了可笑的地步,但对“阎王老婆”又怕又恨,而且这恨源远流长,越来越恨,但又始终不敢发作,因为老婆的后台(贾母、王氏)太硬。一旦没有了这后台,他与凤姐回到大房,他反而有了贾赦、邢氏作后台,力量对比发生根本逆转,这“愚夫”终于等到了对“妒妇”出出恶气的时机了。

      在前80回,贾琏与鲍二家的“偷鸡摸狗”,凤姐“泼醋”,他曾强作蛮横发过一次“夫权”的雄威,但被贾母压了下去。他跟多姑娘儿乱搞时,就曾背着凤姐发狠道:“多早晚都死在我手里!”这其实是一处伏笔。尤二姐被凤姐“借剑杀人”、吞金毙命,这虽然也是贾琏喜新(秋桐)厌旧造成的,但他对凤姐可真正火了,对着南墙(凤姐所在)跌脚发狠道:“我替你(尤二姐)报仇!”这又一处伏笔,预示着他对凤姐决不会轻饶手软。贾琏曾留着多姑娘儿的一缕长发,被平儿搜出,又被他抢了回去。脂评批道:这头发“设使平儿收了,再不致泄漏,故仍用贾琏抢回,后文遗文过脉也。”这一伏笔,又明示了到后文30回,贾琏与凤姐的闹翻,正由这缕头发被凤姐发现“泄露”而引起,爆发了这对同床异梦的夫妻间的一场恶斗,由此进入了“愚夫”对“妒妇”的越演越烈的“报仇”历程!(见后文)

      ——总之,从凤姐被迁回大房起始,她就陷入了公公、婆婆、丈夫这三个死对头的重重围困之中,并且没有任何后援为之庇护支持:王、薛两个姑妈避之犹恐不及,且泥菩萨过江自身家势难保;王子腾这对叔叔、婶婶远在“外省”,鞭长莫及,且“清官难管家务事”,谁又惹得起贾赦?平儿是个丫头,至多象照顾尤二姐似的偷偷照料一下凤姐。……“噫,事亦难矣哉!”昔日的“雌凤”此时已“身微运蹇”,其“光阴景况”与从前相去“天壤”矣,“人世之变故如此!”(脂评)甚至一直被凌逼到冬天“扫雪”、形同仆妇的地步!

      (四)第四阶段:“扫雪拾玉”
     
      这根据是脂评的一处提示:“(穿堂门前)这便是凤姐扫雪拾玉之处,一丝不乱。”(第23回双行夹批)所谓“拾玉”:是因为此前宝玉为了向黛玉发誓,矢志坚持宝黛爱情,对抗“金玉姻缘”,他第三次把“通灵宝玉”扔了;不想被“扫雪”的凤姐拣到,但她并不还给宝玉,为什么呢?
      凤姐给人印象:似乎对宝、黛特别亲切,但其实这在很大程度是为了“讨老太太、太太的好儿”,打打“花呼哨”而已,她内心却有着另一种心态。譬如丫头红玉“因重了宝二爷之名”而改为“红儿”,凤姐听了,“将眉一皱,把头一回”,自言自语地道出一句心底话:“讨人嫌得很!得了玉的益似的,你也玉,我也玉!”这“你”、“我”可不是指红玉,当然也不会指妙玉,而是明确地针对宝、黛二“玉”。只此一句即可见出:她是如贾母所说“真疼”宝、黛呢,还是“嫌得很”?此人就这么复杂!

      这一次凤姐恰恰拾到“通灵宝玉”这宝玉的“命根子”,偏偏不归还他,便表现出她的“嫌”和恶毒的一面,当然这里面也包含着她对姑妈王夫人之无情的衔恨。(后来此玉“转”到了甄宝玉手里,于是有“甄宝玉送玉”给贾宝玉一段情节,这是后话。)

      所谓“扫雪”:这是最下等的粗使丫头、婆子所干的低贱活儿,连三等丫头都轮不上扫地,更何况“琏二奶奶”哉?这“扫雪”二字明白点出了:这位“奶奶”不仅已全无昔日风光,而且已被婆婆、丈夫任意喝令驱使,甚至已沦落到粗使仆妇的地位,尽管她身患重病!

      这里有一点还须辨析:为什么我们判定凤姐“扫雪”是在贾府被抄之前,而不是在抄家之后?这根据是因为她“扫雪”之处是在“穿堂门前”。书中写到荣府的“穿堂”有三处:一处在贾母院垂花门与正房之间,即在贾母正房南面;一处在贾母院与荣禧堂之间,脂评说“这一个穿堂是贾母正房的南者”,错了,它应是在贾母正房“之东者”,因为它是“东西(向)的穿堂”,荣禧堂在其东面;第三处是在“凤姐处所通者则是贾母正房之北”(脂评),亦即在贾母正房北面与凤姐院之间,这也就是凤姐“扫雪拾玉”那个“穿堂门前”。

      由此看来:琏、凤迁回大房后,他俩并未搬到贾赦院里去住,而仍住在凤姐原院。这说明:⑴贾赦院并不很宽敞,搬进儿子一家子住不下,只得仍住原院;当然这也不排除有占据原院房产的考虑。 ⑵凤姐院就在王夫人所居荣禧堂及其正房的西北角,离得很近;而凤姐如此被贾琏、邢氏折磨、虐待,乃至“拾雪”的地步,王氏竟然听之任之、不闻不问,足见这位姑妈何其无情:“各家有各家的事,咱们哪里管得!”(借用宝钗语)

      总之,无论以上哪一处“穿堂”,都在荣府府内。设若抄家以后,这府第与大观园即被抄没查封,荣府诸人都被驱逐出府第了,“家亡人散各奔腾”(各有去处,见另文探佚),凤姐也就不可能在府内居留、“扫雪”了。而今她既然还在她居住的院子南面“穿堂”一带“扫雪”,则可知她与贾琏等府内人等尚未被逐出府第,也就是说:贾府尚未抄没查封,以故,凤姐“扫雪”必在抄家之前!她在这个府里,最后是度过了一段形同奴仆、被喝令驱使、非常悲惨屈辱的下人生活的!这之后,她便永远跟这个府第“拜拜”了!因为接着便是:

      (五)第五个阶段:拘押“狱神庙”

      到荣、宁二府抄没事败,在贾赦、贾珍、贾雨村等一干人“锁枷杠”的同时,凤姐与宝玉也被关进了“狱神庙”,从此她永远离开了荣府。关于凤姐拘押“狱神庙”,脂评有几处明确提示:

      第27回红玉愿意跟随凤姐学些“见识”,甲戌本侧批:“且系(红玉)本心本意,‘狱神庙’回内方见。”

      紧接:脂砚斋误批红玉是“奸邪婢”,畸笏叟纠正他说:“此系(脂砚)未见‘抄没’、‘狱神庙’诸事,故有是批。丁亥夏,畸笏叟。”意即:红玉对凤姐的“心意”,到贾府“抄没”,凤姐拘押“狱神庙”等回,方能见出她对凤姐的关切和报答,跑去探望、慰问凤姐,因此她可不是“奸邪婢”!

      第26回写红玉在怡红院“一腔委屈怨愤”、“不能遂志”。庚辰本眉批:“‘狱神庙’有红玉、茜雪一大回文字,惜迷失无稿,叹叹!丁亥夏,畸笏叟。”茜雪是早先被宝玉撵走的丫头,红玉也被宝玉送给了凤姐的,但她俩倒是有情有义,不计前嫌,专程到“狱神庙”去探凤姐,慰宝玉,专门有一大章回的文字。

      第42回刘姥姥为凤姐之女取名为“巧姐”,说今后必“遇难成祥、逢凶化吉,恰从那‘巧’字上来。”王府本侧批:这八个字是“作谶语以射后文(巧姐落难)。”靖藏本眉批:“应了这话固好,批书人焉能不心伤!狱神庙相逢之日,始知‘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实伏线千里。哀哉伤哉!此后文字,不忍卒读!”

      这是讲“后文”(后30回):刘姥姥得知凤姐“罹难狱神庙”,也路远迢迢地跑去探望她;此时巧姐已被“狠舅奸兄”卖入“烟花巷”,刘姥姥应凤姐哀求,设法救出巧姐,使之“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固然“应”了“巧姐”这“谶语”;刘姥姥便领了巧姐至“狱神庙”与凤姐母女相逢;凤姐便将巧姐托付给刘姥姥,其后巧姐与板儿成婚,成了在“荒村野店”防纺织的一个村妇。……其状是何其“哀哉伤哉”,令人“心伤”!脂评的“不忍卒读”一句,既是指贾府抄败后的惨状,同时也包括凤姐“此后”更悲惨的遭遇,可知她释放回家以后,其境况将越发惨不忍睹。

      至于凤姐为何不是锒铛收监(“锁枷杠”),而仅拘押“狱神庙”?又因何能释放回家?这原因我们后文专作讨论。

      (六)第六阶段:“三人木”:被“休”弃

      凤姐的释放,并不意味着她脱出苦海;她的回家,恰恰意味着她又回到了地狱!因为:贾琏虽然也被关进了监牢,但其后也是被革职放归了的(原因另叙),否则不会有他的“此后文字”了。“锁枷杠”的贾赦是回不来了,但邢氏并未犯罪,仍在家中。荣、宁二府是抄没查封了,但“小花枝巷”(二尤姐妹旧居)乃是贾琏的私宅,不在查封之列,“后文”的邢、琏、凤、平儿便只得迁居此处。而这正是凤姐的最后的地狱!因为邢、琏这两个死对头仍是她的“阎王”、“判官”,并且经过“狱神庙”之厄,凤姐已劣迹昭彰,其“身微运蹇”已不是扫扫雪的档次,而是面临被如狼似虎的婆婆、丈夫“休弃”的问题了。

      ⑴预兆:关于凤姐被“休”,在前80回早已有预伏,第68 回“大闹宁国府”,凤姐三次申言:“连官场中都知道我利害吃醋,如今指名提我,要休我”;“大家觌面说个明白,给我休书,我就走路”;“我既不贤良,又不容丈夫娶妻买妾,只给我一纸休书,我即刻就走!”——这些耍泼刁话,其实句句是谶语,到后30 回便由谶成真!而其判词“一从二令三人木”:这“人木”二字是“拆字法”(脂评),由“休”字拆开而成,最明白不过地预告了凤姐最后被休弃。

      ⑵“七出”:凤姐的被“休”,在当时具备充足理由。按《大清律例》“出妻”条:凡妻犯“七出”即可休之:“无子”、“淫佚”、“不事舅姑”、“多言”、“盗窃”、“妒忌”、“恶疾”(痨病、麻疯等传染病)。而凤姐至少已触犯了其中的四“出”:她未能生育儿子,“六七个月”的男胎还“小月”了;她不伺候公婆,贾赦、邢氏历来对她恼怒;她“多言”到了贾琏不敢“多言”的程度,一切得听她的;她妒忌成性,把尤二姐这个“妾”都害死了(贾琏要为之“报仇”!),平儿这个“通房丫头”从来不让贾琏近身。……

      纵然如此,按律:若夫妻无“义绝之状”,尚可不“出”,不“休”。麻烦的是琏、凤“夫妇之情乖离,其义已绝也”,因此凤姐被“休”已铁板钉钉。
     
      ⑶“王熙凤知命强英雄”:这是脂评中残留的后30回的一个回目,说明此时凤姐已认知、认可了乖蹇的命运,但她本性难移,仍要强打精神,最后逞一次“英雄”。她的这一次逞强,是要争回当家奶奶的“宝座”吗?不是,从“强英雄”的下句“他日之琏已不能救也”看,凤姐要挽救的显然是她与贾琏的夫妻关系:即争取不被休弃!尽管我们已见不到凤姐如何逞强、如何强充“英雄”、如何挽回的具体情节,但从贾琏“已不能救”一点,可以确知:凤姐的这种挽救是徒劳的,其夫妻情份已不可挽回,她的被“休”已成定局!

      ⑷“主奴打架”:凤姐被“休”之后,谁来料理家务?谁来伺候琏、邢?谁来满足贾琏的兽欲?这个“钦犯”之家的破落户子弟再想娶一房媳妇是很困难了,最现成的办法是把通房丫头平儿“扶正”。而这一点也确有预伏:第44回鲍二家的对贾琏道:“你那阎王老婆死了,你倒把平儿扶了正,只怕还好些。”如果说这还仅是贱妇下蛆,那么“平儿理妆”时的一个细节更具值得注意的象征意义:宝玉剪了一枝“并蒂秋蕙”簪在平儿鬓上。这当然不是宝玉与平儿“并蒂”,而仍是贾琏将平儿“扶正”为夫妻的象征寓意。只是“全部情案皆从石兄挂号”:通过宝玉来预示。

      平儿原是凤姐的陪嫁丫头,如此主奴易位,“夜叉星”凤姐焉能甘心?暴力冲突势在难免。这在第38回螃蟹宴上业已预示:平儿不小心拿螃蟹抹在了凤姐腮上,招来凤姐笑骂,鸳鸯道:“阿弥陀佛,这是个报应,主子奴才打架呢!”只不过到了后部,被“休”的凤姐成了“奴才”,并且是她屡屡向“主子”平儿发起攻击,想来平儿照例是“一肚子委屈不敢说”。

      ⑸逐出家门:若是凤姐被“休”后真正能“知命”,老老实实养病做她的“奴才”,也许还能有个栖身之所捱过苦日子,平儿也不致虐待她,反会保护她。平儿是“貌不平心自平”:容貌很美,心态平和。并且按律“虽犯七出”,若女方在京城“无所归”,也可在家留养的。然而凤姐却要一而再地“强英雄”,甚至“强”到天天“打架”的地步,这便是她自寻绝路,邢、琏焉能容她?当然势必把她逐出家门,其结果便是:

      (七)第七阶段:“哭向金陵”

      凤姐的判词明确地说:“哭向金陵事更哀”!这是她确实被逐出家门的又一个力证:她在京城已无栖身之处,“金陵”乃是她的老家、娘家。但昔日的“金陵王”到了此时,王子腾其实亦已“一损俱损”,抄没治罪。凤姐之胞兄王仁(谐音“忘仁”或“枉为人”)乃是巧姐的“狠舅”,他这一房也早已败落,早先是想进京投奔凤姐的(第49回)。如今形同乞丐的病妹凤姐来投奔这个又“狠”又“奸”的白眼狼,会有好果子吃吗?另一种可能:王仁因拐卖甥女巧姐入“烟花巷”一案,亦已逮捕入狱,老家只剩其妻。这个嫂子想必也是与王仁一路货色,家境破败倒还在其次,否则作者在凤姐“哭向金陵”之后,不会用“事更哀”三个字了!她比在邢、琏手下“更哀”!

      后40回写凤姐死了之后,“魂返金陵”,谬!判词明明说她是“哭向金陵”,是她在活着时一路哭哭啼啼地返回金陵的!(再,后40回写了个“王子胜”,其实王家长一辈只有四兄妹:老大凤姐之父,老二王夫人,老三王子腾,老四薛姨妈,并无“王子胜”其人!)
      (八)第八阶段:“短命”而亡

      第43回贾母为凤姐“攒进庆寿”,可谓风光一时,但脂评说:此回“处处是随笔埋伏”。譬如尤氏说:以后不知“还得象今儿这样不得了,趁着尽力灌丧两钟罢”,庚辰本双行夹批:“闲闲一戏语,伏下后文,令人可伤,所谓‘盛宴难再’!”尤氏又说:凤姐“弄这些钱,明儿带了棺材里使去!”庚辰本又批曰:“此言不假,伏下后文(凤姐)短命!”足见她是年轻轻就死去的(后40回写她活了“二十五岁”,可作参考)。张道士也预示性地说她:“该积阴骘,迟了就短命呢!”(第29回)

      凤姐“短命”之病理原因,显然还是“血山崩”,鸳鸯说她姐姐就是“害这病”死的。其性格原因是前半生“太行毒了”,所谓不积“阴骘”,“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贾母早就说“我怕她太伶俐了也不是好事”。但主要的还是家庭原因:丈夫、公婆、兄嫂的“折挫”,及家族“大厦倾”和处于“末世”的必然结果。尤其是社会原因:整个社会、时代动荡变幻,吉凶难卜,特别是女性更把握不了自己的命运,“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总之她是死得很惨的,“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令人“不忍卒读”,比后40回所写惨得多!(此续写她死在贾府,但她明明死在“金陵”老家!)
      ——纵观以上凤姐的命运变迁,我们可以搞清“调包计”这桩公案了:她对于“管家奶奶”这把交椅早已不是恋栈不舍;她对于探春、黛玉、宝钗的理家才能也不是排斥,而是赞赏、支持,并为“不好管咱家务事”而感到遗憾。真正的情节发展是:到了原续后30回,尤其贾母“归西”之后,凤姐已“身微运蹇”而丧失理家权位和出谋划策的作用,已被逐出荣府上层舞台,甚至沦为仆妇地位;因此她已不是会不会提出“调包计”的问题,而是她已完全没有资格,因而根本不可能搞“调包计”了!

      四 凤姐因何拘押“狱神庙”

      在以上凤姐命运的发展中,关于“狱神庙”的问题十分重要,有必要专门讨论一下。我们曾多次谈过:“狱神庙”不是“狱”(牢房),而是“庙”,里边供的是“狱神”:“青面圣者神像”(大概是皋陶),兼作“书吏”办公的地方,监牢人满为患时,也兼作临时拘留所。贾府抄败后,宝玉、凤姐便拘押在“狱神庙”里。

      问题是:“凤姐恶迹多端”(脂评语),人命都有好几条,为什么她不是“锁枷杠”、入牢房、被判刑,而仅仅拘押“狱神庙”,甚至最后释放回家?这个问题是凤姐后续情节的一大关键,必须探佚清楚。

      以前笔者推断其原因,是从《大清律》找依据,认为:贾琏官“同知”,凤姐是“官员正妻”,按律“故从宽许其赎罪”(用钱纳赎),但这个理由显然站不住脚:贾琏虽亦释放,但“革职”是逃不了的,凤姐岂能仍算“正官正妻”?因此严谨的探佚还须从文本去找原因:

      ⑴凤姐是有名的“放帐破落户”,但第72回她已命旺儿把帐全都收回了:“外头所有的帐,一概赶今年年底下收了进来,少一个钱我也不依的。我的名声不好,再放一年,都要生吃了我呢!”如是,“重利盘剥”这一罪状便查无实据了!后40回抄出她“两箱房地契,又一箱借票”,都是“违例取利”的证据,显然是夸大了事实,又不与前部“接榫”。凤姐从无买房地产的记录。

      ⑵凤姐“弄权铁槛寺”:收了三千两赃银,、并间接害死了张金哥、守备公子两条人命。但她是“假托贾琏所嘱”“修书”,让旺儿送交长安节度使云光,枉法判决的。此罪只能记在贾琏、云光身上,有“书”信为证,因此凤姐得以逃脱干系。而贾琏自有另法逃过一劫(见另文)。

      ⑶凤姐逼死尤二姐:此事我们读者是清楚的,平儿也知道,但凤姐对贾母她们说:尤二姐是“痨病死的”,凤姐反而博得个“贤良”之名。此事连贾琏都一时“对”不出来,官府当然更觉是无头之案,只好不了了之。

      ⑷凤姐命旺儿“治死”张华:但其实旺儿并未照办,而是“扯谎”说张华被人“打死了”,实际并未构成命案。作为凤姐陪嫁的旺儿,显然不是卖主求荣、落井下石之徒,而是处处替本家“姑奶奶”掩盖,因为凤姐的一桩桩劣迹,都是让这个心腹陪房办理的,他若招供了,连他自己也罪责难逃:捎上“谋杀未遂”之罪,没有好处!

      ⑸凤姐用三百两贿银买通都察院,但她是让“王信”出面,假托“王子腾”之名,跟都察院交通的。这一下王子腾要倒霉,但他对内侄女凤姐只得能包庇就包庇,反正他自己业已倒台、抄败治罪,大罪加点儿小罪不算什么,虱子多了不痒!……

      以上一条条细细算来,凤姐的“恶迹”虽多(因此要押进“狱神庙”审查!),但真正审讯下来,哪条罪状也很难坐实到凤姐头上,所谓“事出有因,查无实据”。估计正是个中原因,凤姐非但没有判刑、入狱,反而“无罪”释放了!但她回到贾琏、邢氏这两个“阎王”手里,却是在劫难逃!

      五 析“一从二令三人木”

      关于凤姐的这一句判词,迄今有三十多种解释。笔者的理解是:其中“一”、“二”、“三”是序数,等于三个阶段;“从”、“令”、“人木”是概括琏、凤夫妇关系的三个大阶段的景况,也恰恰是凤姐一生命运的三个大阶段,并正好可作为本文的总结:

      第一大阶段:“一从”即“妒妇主谋,愚夫听命”(脂评),贾琏对凤姐只有“从命”的份儿。这主要是指第55回前的琏、凤关系:阿凤“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琏爷倒退了一射之地”!脂评概述云:贾琏“惧内形景写尽了”,“阿凤声势亦盛矣”,“令人胆寒”,“阿凤之弄琏兄如弄小儿,可怕可畏!”

      第二大阶段:“二令”即贾琏对凤姐喝令驱使。这主要是第55回后到原续后30回的琏、凤关系:阿凤的地位江河日下,“身微运蹇”,夫妇关系彻底逆转,阿凤沦落到形同奴仆,被任意喝令驱使,甚至到冬天“扫雪”的地步!

      第三大阶段:“三人木”(脂评注:“拆字法”,“人木”合成一“休”字),即凤姐终被贾琏“休弃”。这主要是指后30回贾府抄败之后的琏、凤关系:阿凤身陷“狱神庙”,虽被放归,但种种劣迹败露,贾琏对之算总账,终于把她休弃!——因此紧接“一从二令三人木”之后,便是“哭向金陵事更哀”:凤姐病死在金陵老家!

      仅从篇幅上看,以上的“一二三”三个阶段确是有多有少,不均匀的,但这是因为《石头记》的“前部”与“后部”,前80回与后30回本身的篇幅不均匀造成的。但若从凤姐的声势、地位上看,这“从、令、休”三个字,确是很精确地概括了或标志着凤姐盛蹇变化,命运发展的三个大阶段,应当说这句判词的精确性、概括力、预示性是很强的,十分重要!

      纵观凤姐其人,既可钦可佩,又可谑可爱,也可恨可恶,最后是可怜可悲,形象构成特别多棱复杂,因而更显生动、鲜活、丰满!必须注意的是:从第55回之后,凤姐对自己的“私心藏奸”、“太行毒了”是有所醒悟的;对自己的“恶迹”是有所悔恨的:“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因此作者对她有赞赏:“都知爱慕此生才”;有批判:“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有同情:“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在当时,纵如凤姐这样的“女强人”,结局尚且如此悲惨,更足见女性们的悲剧命运!

      纵观凤姐的悲剧,当然有她个人的原因,同时也有家族的原因:“忽喇喇似大厦倾”;同时更有时代的原因:“凡鸟偏从末世来”,“叹人世,终难定!”这只依傍着“冰山”的“雌凤”(见其判词之画),不管其才品如何,善恶如何,最后只能随着家族的倾颓、“末世”的变幻、“冰山”的消融而殒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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