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在我的印象中,自《管锥编》问世以来,钱钟书其人其作就成了个显示博雅的话题。学文的凑在一起,不知不觉就会谈起钱钟书,谈《管锥编》,谈《谈艺录》(倒很少见人提《旧文四篇》,也许因为它只是“四篇”而已),高见纷陈,崇敬之情更是形于言表。一部专门性很强的学术能如此深入人心当然令人欣慰。然而听到各层年纪的同志们放谈钱钟书和《谈艺录》,发表种种概括性极强的深刻见解时,我只有惭愧得紧,佩服得紧。记得我第一遍谈旧版《谈艺录》时,基本上不懂,极少部分经仔细琢磨略得其理。第二遍读新版时,我已读过些唐诗,于是稍明白一部分唐诗的内容。几年过去,现在我第三遍读它,竟发现所得与读第二遍相差无几。解者自解,不解者依旧不解。惶惑之余,我只能这样自慰:一种专门学问,当人人都能谈论它时,它早已不是原来的东西了,就好像前些年人人都评法批儒时,那早就不是思想史研究了一样。
4.由于涉猎有限,我无法对钱钟书诗学的深湛处一一评说,只能在自己熟悉的范围内举一两个例子。比如李贺,《谈艺录》有数条论及,显见作者是深有见于其诗的。自杜牧序李贺诗有牛鬼蛇神之目,以为\"少加以理,可奴仆命骚\",后人多有曲为之辩者。钱钟书举出铫羹湖《昌谷诗注》、朱轼《笺注长吉诗》,张箦斋《涧于日记》、刘须溪《评李长吉诗》、胡应麟《少室山房类稿》、舒梦兰《古南余话》诸书所论,指出\"姚、陈、张辈谓长吉之诗妙在乎有理而猝不能解刘、胡、舒辈谓其妙在乎无理而正不须解;二说相反,而均一反牧之\'少加以理后\'之说\"。(第367页)他首先跳出这有理无理之争,而从杜牧之论去寻绎长吉诗。既然同时代的大诗家认为贺诗无理,那么就体现了唐人的一种目光。通过对作品的考察,他认为\"牧之议长吉\'少理\',即黎二樵评长世所谓\'于章法不太理会\'也\"。这不是主观的臆测,他对《恼公》所作的那段千余字的剖析会让你信服他的见解。进而他又拈出德国人所谓\"挈领之才\"与\"铺张之才\"的分限,以为长吉才质属于铺张一路,深中贺诗肯綮。如果光谈到这一步,那么钱钟书还不足以为钱钟书,他的识见卓绝之外更在后面:\"余尝谓长吉文心,如短视人之目力。近则细察秋毫,远则大不能睹与薪;故忽起忽结,忽转忽断,复出傍生,爽肌戛魄之境,酸心刺骨之了,如明珠错落。与《离骚》之连犭卞荒幻,而情意贯注、神气笼罩者,固不类也。……盖长吉振衣千仞,远尘氛而超世网、其心目间离奇ㄈ诡,鲜人间咸。所谓千里绝迹,百尺无枝,古人以与太白并举,良为有以。\"(第46-47页)我以为这是迄今为止李贺研究中最精辟深刻的阐述之一。它是基于先进的文学观念吗?是本着科学的研究方法吗?不,这是博学广见的艺术素养的升华,是惺惺相惜的天才之间的深刻理解,是希世独行的一种人生境界的感通!我知道,像杜甫那种每饭不忘君的诗人是容易获得统治者和统文人赏识的,苏东坡的旷达超逸也容易得到在现实的压抑中寻求精神超越的一般士人的共鸣,可是太白、昌谷,他们天才的寂寞、绝望的反抗,是世间大多数所谓学者、诗人难以理解或首肯的。我在钱钟书的学问中总看到一种超然的东西,借他一本书的书名来说就仿佛是站\"在人生的边缘上\"眺望人生,这使他总是具有超脱的识见,透地一层境地洞达幽邃的真谛。看他论赵孟ぽ诗:\"松雪诗浏亮雅适,惜肌理太松,时作枵响。七古略学东坡,乃坚致可诵。若世所传称,则其七律,刻意为雄浑健拔之体,上不足继陈简斋、元遗山,下已开明之前后七子。而笔性本柔婉,每流露于不自觉,强绕指柔作百炼刚,每令人见其矜情作态,有如骆驼无角,奋迅两耳,亦如龙女参禅,欲证男果。\"(第96页)。赵孟ぽ性本柔弱,少刚正之气,其出处与书法风格都明白地表现出这一点。作书不悖本性,还能成柔媚一体:\"文以气为主,不可力强而至\",以柔弱之质而强作豪壮,自不免矫矜。这瞒得过钱钟书?正是在这种地方最显出钱钟书的目光如炬来。而\"骆驼无角,奋迅两耳\"之喻则形象而又透辟地揭示了赵孟ぽ品性、诗格之间的反差和矫张之态,不由得让人想到《谈艺录》中引及的一句古话:\"刻薄人善作文字!\"此外如公安与竟陵有望道未见与有志未遂之别、放翁善写景而诚斋写生,黄遵宪诗有新事物而无新理致等议论,均自出手眼,令人不能不折服他的识见之深和悟性之高。清诗学者严迪昌说三十年前读旧刊本《谈艺录》\"至作诗学成斋,几乎出蓝乱真者,七百年来,惟有江叔。张南湖虽见佛,不如叔之如是我闻也。世人谓《伏堂集》出于昌黎、东野、山谷、后山,盖为彭文敬、李小湖辈未定之论所误耳\"一段文字,甚觉亲 ,后读江《伏堂诗录》,深叹钱钟书所论的警策,\"诚独具史家慧识\"。《谈艺录》中这种发人所未发、鞭辟入里的论断不胜列举,王渔洋诗,同辈均推崇其天分之高不可及,后来袁枚独不以为然说\"阮亭之色并非天仙化人,使人心惊。不过一良家女,五官端正,吐属清雅,又能加宫中之膏沐,薰海外之名得香,取人碎金,成其风格\"。(《随园诗话》卷三)钱钟书则认为\"藏拙即巧,用短即长;有可施人工之资,知善施人工之法,亦即天分\"。但他马上又指出:\"然一不矜持,任心放笔,则譬如飞蓬乱首,狼藉阔眉,妍姿本乏,风流顿尽。\"他举出邹绮《十名家诗选》所收及《观自得斋丛书》中的《渔洋山人集外诗》为例。接着他又分析了渔洋的弱点和长处: 渔洋天赋不厚,才力颇薄,乃遁而言神韵妙悟,以自掩饰。一吞半吐,撮摩虚空,往往并未悟入,已作点头微笑,闭目猛省,出口无从,会心不远之态,故余尝谓渔洋诗病在误解沧浪,而所以误解沧浪,亦正为文饰才薄。将意在言外,认为言中不必有意;将弦外余音,认为弦上无音;将有话不说,认作无话可说。……观其词藻之钩新摘隽,非依傍故事成句不能下笔,与酣放淋漓,挥毫落纸,作风雨而起云烟者,固自异撰。然读者只爱其清雅,而不甚其,此渔洋之本领也。要之渔洋谈艺四字\"典、远、谐、则\",所作诗皆可几及,已非易事。明清之交,遗老\"放恣\"杂驳之体,如沈椒园廷芳《隐拙轩文钞》卷四《方望溪先生传》附《自记》所云,诗若文皆然。\"贪多\"之竹士宅,能为馈贫之粮,\"爱好\"之渔洋,方为拯乱之药。功亦伟矣。(第97-98页) 钱钟书的批评眼光尖锐犀利,如伦琴射线洞穿对象的肺腑,隐痴结症,--皆现。既能撕开锈花枕头表暴其秕糠之质;也能琢璞现玉、披沙拣金,上述论断起渔洋于九泉也不能不心悦诚服,难抗辩一词。只要我们不是仅凭世所传诵的几篇名作,而是通观渔洋全部诗作来衡量上述议论,都会同意钱钟书的意见。他没有提到渔洋的成名作《秋柳四首》实际上这组作品中已包含了渔洋诗风的基本特征,包括\"一吞半吐,撮摩虚空\",\"弦上无音\"和\"爱好\"(见赵秋谷《谈龙录》)的成败得失。这个问题需要专文讨论。 5.叶燮《原诗》论诗人的素质,在刘知几论史家的才、学、识三品上加个\"胆\"。学者的素质同样也必须具备这四点。正直的学术品格就是胆,渊博的知识是学,超妙的感悟是识,而才则体现在思维的缜密、论析的谨严、表述的畅达。这在钱钟书可以说是集四美于一身,而机敏的谈锋、尖刻的谐谑更是他独特的魅力。综而言之,一切都是以学为基础的,钱钟书读书之勤,亲朋中流传的许多佚事可以作证。文学所的藏书,有不少登记卡片上我只见钱钟书一个名字,《烟画东堂小品》就是其中之一。而正是此书所收的《五贻上与林吉人手札》的陶澎跋语,成了他\"渔洋楼阁乃在无人见时暗中筑就,而复掩其土木营造之迹,使有烟云蔽亏之观,一若化城顿现\"这一诛必之论的依据。妙悟来自广泛的参学。\"夫\'悟\'而日\'妙\'未必一蹴即至也;乃博采而有所通,力索而有所入也\"。(第68页)这正可以看作是钱钟书的夫子自道。与时贤相比,他给严沧浪以更高的评价,显然是深有会心于此。 学风迭代递转。汉人守章句,宁人讲义理,清人尚考据,虽各有得失,同务一个\"学\"字。十七年空谈主义,新时期专攻方法,却患在不学。以方法而言,钱钟书确是平淡无奇的,基本上是传统的学术笔记(《日知录》《陔余丛录》式的)和诗话(《瓯北诗话》式的)的路数( 取材范围扩大到西籍)。打个粗俗的比方,《管锥编》是盆菜--经加工选择的素材积累;《谈艺录》是浓缩汤料--经概括提炼的真知灼见。前者是中西文化比较研究的武库,闭着眼睛摸一篇都能据以成一专题论文。后者则是古典文学研究者的锦囊,没出息的任拈一段都可敷衍成长篇大论,来个我注钱钟书;出息不大如我这样的也可以从中刺取一二,来个钱钟书注我。但是方法,你在哪里?读《谈艺录》我常有迷茫的感觉,就像大德上座,说得头头是道,听众却在云里雾里。盖悟入的境界,你悟得乃可印证,否则终为雾里看花。然而要证悟又谈何容易,他说钱石如何如何,蒋心余如何如何,我没读过他们的诗,又何知深浅。正因此我才顿悟,钱钟书的学问的不二法门就是读,再读、读熟、读透。所谓\"下学以臻上达\"。(第99页)以他的悟性与专静,有什么深奥不可解的东西?据我粗略统计,《谈艺录》引书一千九百七十余种(不包括西籍),涉及诗人八百多人,且读而有得,决非前人诗话摘一二佳句泛下一二评语者可比。我相信不只我一个人感到奇怪和惋惜,钱钟书为什么不做些系统的研究,比如写部诗史什么的煌煌巨著,而做这种零星的、笨拙的功夫?读了三遍《谈艺录》之后,我总算明白,只有下这最笨的功夫才能臻这最上的境界!想到严沧浪示学诗者的\"遍参\"、\"熟参\",的确不是英雄欺人。但这是一个原则,而不是一种方法。凡臻最上乘境界的学问技艺总是无迹可寻,也就是古人所谓\"至法无法\"。金庸笔下最出色的剑侠,剑术造极之境是\"无剑\"。内力到处,木棒、柳枝乃至衫袖、手臂动摇皆为兵刃。钱钟书的学问便给人这种百战不用兵刃的感觉,读他的书你只觉得渊博、精深,在那一派真气浩然的学养和悟性面前,一切理论、技巧、方法都显得苍白无力,像耐不住比拼的花拳乡腿! 6.然而,这种境界可以景仰,却难以企及。因为它是建立在一种极其超然的学问态度上的。从动机来说,钱钟书也许并不想做个职业的古典文学研究者。他最初谈诗是为\"资吾操觚自运\",所以只着眼于\"体察属词比事之惨淡经营\",而不斤斤于评骘高下及注解、考证。专注本文,使他对诗的理解达到很深的境地:\"渐悟宗派判分,体裁别异,甚言语悬殊,对疆阻绝,而诗眼文心,往往莫冥契。\"(第346)写作《谈艺录》时,正值国难当头,偷生兵罅。\"忧天将压,避地无之\",于是\"销愁舒愤,述往思来。论无能事之词,遣有涯之日\"。(序)这是一种寄托。一种\"不为无益之学,何以遣有涯之身\"的无奈与自遣。所以书中每以兴会听到,信笔书之。或少年负气,一时技痒,不免有炫学之意(第346页);或诙谐杂出,以资谈助;更多的则是以闻见折衷旧说,断结学术公案(如论韩愈、朱熹),了不似蓄意所作的专门研究。论其体例实近于陈登原的《国史旧闻》。于丧乱流离、图籍无存之际作此书,自序所谓\"虽赏析之作,而实忧患之书也\"。确非故拟作易者而自大其体。它是忧患的产物,同时又是超越忧患、远避尘累的凭藉。建国后风云激荡,政治运动的冲击,五七干校的放遣,对一介书生来说书已成了一种奢侈。爱书如命,在干校昏暗的棚屋中将登子放在炕上,人再站在凳子上凑近灯光读书的钱钟书,学问对他还有什么更崇高或更功利的目的(如弘扬民族文化、取其精华、剔除糟粕之类)呢?惟其如此,倒使他的学问获得了它的自足性。学问的目的回到了它本身。读书思索对他来说成了一种最愉快的人生体验,从而使学问与更高的合目的性--人生的意义相联系起来。玩索学问也就成了玩索人生。正是这种沉静的愉悦使他的学问能够超脱于世俗的功利目的,而进入一个纯净渊深的境界。那实际上也就是他为人的境界。所以我常感到,比起学问来,我常佩服钱钟书的为人。然而也仅限于佩服而已,从未想过仿效,的确,也无法仿效,对四十岁出头就成为一级研究员的钱钟书来说,读书是满足人生的赏心乐事,学问不地是它的自然结果。因此他做学问可以说是只问耕耘不问收获,更不管自下而上环境和学术环境迫使我们急功近利,虽是花拳绣腿,也要上去练练。一面在心底对前辈原深沉怀着高山仰止的崇敬,一面却还要摆出一副义无反顾的决战架势。这不免教许多老成持重者哀叹学风日下,我无意为此争辩,只是想指出;学风从来就不是在象牙之塔里袅袅漫起的篆烟,它总是被世风所左右。不止听到一个同辈人这么说:\"等高级职称评上,就埋头读几年书,真正搞点实在的东西。\"请注意,前提是高级职称评上。而高级职称评定,众所周知大都是一本书主义,几十篇有见解的论文,绝不如一部妙冷饭的平庸作分量重。这逼迫人去炒平庸的东西,根本别指望《谈艺录》这样的言必独到、涉笔皆新的深刻著作了。说起来,钱钟书至今还没一部所谓专著呢,全是零星笔札与论文。我想他还不屑于去写什么专著,因为系统的著作难免要重复许多旧东西!那么,只有我们这些急于评职称的人大写专著,等到职称到手,人近中年,即使雄心犹在,只怕也过不了精力充沛、思维活跃的黄金时代了。 我惟愿同辈人多读书,包括多读钱钟书,同时不要忘了福柯的话--应该跟随少量的作者一同思考,一同工作,但是不要去写他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