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性德(原名成德),字容若,号楞伽山人。一个令无数人不忍提及却又时时牵挂的人。 他出自满清贵胄,生于太平盛世,父亲明珠乃康熙朝的权相;他年少科第,崭露头角,钦赐进士出身,擢为天子侍卫;他名震天下,有知己、挚友、娇妻、美眷……可谓是集天下所羡于一身,但却在三十又一的而立之年,郁郁而殁;只留下那一叠叠“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的词卷,不带走一片云彩。容若的词正是“一种凄婉处,令人不忍卒读”,但却又每每让人不愿释卷。其人如其词,观其词亦如阅其人,这位“古之伤心人”多愁善感、哀婉顽艳,可这越是令人不忍靠近的情怀,却越是引人想要结交这位三百年前的翩翩佳公子。 我想,这也许就是人格魅力吧!一种深挚真切的吸引力!它由心而发,化作容若手中的毛笔,化作毛笔上饱蘸的浓墨,于纸笺上一触倾泻。三百年来物逝人非,唯有这《饮水词》流芳后世,它所散发出的词人那清新脱俗的人格魅力更是换来了千万“异代知己”。 自古不乏文武全才,然而容若不单单是文武全才,更是“浪淘尽”的“千古风流人物”,这样一位俊杰怎不让人由生钦慕之感!容若自幼“熟读通鉴及古人文辞”,弱冠之年就应殿试而跻身进士,“读卷执事各官咸叹异焉”,这不但在满洲子弟中是仅有的,在饱读诗书的汉人中也是凤毛麟角。当然,这是仕途之说,依容若的品性,自是不值一提的。容若一生“善为诗,尤喜为词”,最高文学成就亦当属词,其词作“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事”,沁人心肺,再加上一笔遒劲的褚河南,当时就有了“家家争唱饮水词”的美誉。清初的词坛,朱竹垞、陈其年二人领袖一时,但就在人人竞相词宗南宋的时候,容若作为推动前浪的后浪,却开辟了一片新天地,座师徐健庵先生评容若《饮水词》“好观北宋之作,不喜南渡诸家,而清新秀隽,自然超逸。”从此,容若带着他“直追后主,并驾小山”的词集成为清朝词坛一颗璀璨之星!从词宗何处就可以看出,容若有着脱俗创新的思想,独树一帜的心性,这也正中徐健庵先生所云“其料事屡中,不肯轻与人谋,谋必谒其肺腑”。 容若不单是一个性情中人、善感词人,同样也是马上打天下的满人的后裔,武功自是其必修之科。容若虽偏文不喜武,但其武是绝不输人的。可以想象,同与容若出身进士的,有哪位能驰骋武场,舞刀射箭?“容若数岁即善骑射,自在环卫益便习,发无不中”,二十二岁时的容若就被钦点为入值宫闱、出进扈从的三等御前侍卫,并很快晋升为一等,这样为人称羡的职位即可说明容若的武艺之精湛;就连雅克萨大捷和《尼布楚条约》的签订也要归功于容若“尝奉使觇梭龙诸羌”,尽管他无缘目睹这个大获全胜的结局。容若——就是这样一位“雕弓书卷,错杂左右”的文武兼资之人,即便他对自己走入武仕而不满,对自己入值大内而不然,甚至也许会有弃武从文、隐逸田园的念头。 “如容若之天姿之纯粹,识见之高明、学问之淹通、才力之强敏,殆未有过之者也。”就是这位“殆未有过”的公子,这份“殆未有过”的才情,这种“殆未有过”的震撼,深深地吸引着我们,大有随时间隧道回归王朝、一睹其真容的冲动! 容若的至情至性,使他在我脑海中浮现出的总是一个完美形象;也许这会被驳为“感性过重”,但从容若的字里行间和身边人对他的评价所流露出,他的确是一个自我要求甚严、追求完美境界的人。因为容若同样也是在经史子集的熏陶中成长的,这样一个儒家学说颇浓的氛围,造就出了他强烈的责任心;来自各路的责任心汇聚起来,形成一股强烈的精神动力,或许还有压力,又造就了他对任何人任何事追求完美至胜的心境。正是这种心境,难能可贵,崇尚完美才有了容若“人往高处走”的襟怀。 容若仅三十年的人生,有近十年是侍卫生涯。都说“伴君如伴虎”,容若对待这位年纪相仿的圣君康熙可谓是忠义两全,因为他的完美心境要求自己做忠君不侫之臣,尽管这一职位并不遂其心意。“性耐劳苦,严寒执热,直庐顿次,不敢乞休沐自逸,类非绮襦纨者所能堪也”,这般鞠躬尽瘁岂不令同朝者自感汗颜?自“上亲书唐贾至《早期》七言律赐之”,“亲处方药赐之”,“上于行在遣官使拊其几筵哭而告之,以其尝有劳于是役也”不难看出,康熙是如何视容若为股肱、堪容若为大用的,没有容若“异于他侍卫”的魅力,何至如此? 都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其实不然,纳兰父子便是破此一例。明珠位极人臣,拉帮结派、卖官鬻爵,在官场中游刃有余;而容若身为权相之子却似莲般“出淤泥而不染”,心性之高洁与父亲明珠可谓背道相驰,对父亲为他铺设的仕途前景更是淡然视之,甚至深恶痛绝,还曾有过“有客赉黄金,误投关西门,凛然四知言,清白贻子孙”的劝言。然而以容若至善的性情、绝高的责任心,面对这位贪渎弄权的父亲,他依然以孝子来丈量自己。“容若性至孝,太傅尝偶恙,日侍左右,衣不解带,颜色黝黑,及愈乃复初”,这哪里只是尽孝道之礼,分明是怀着对父亲无限的爱,只是这爱太无奈,他们又“亦岂寻常父子之情也”? 在满汉隔阂一波再波之际,容若这位满洲相府公子何以赢得江南名士们的纷纷倾心结纳,何以令他们一贯孤傲的心所折服?这不单是他“满洲第一才子”的才,更是他那颗真挚坦然、容纳百川、悲天悯人的心!容若早在十七岁就声名远外,可他从无傲慢清高,从不仗势欺善,而是如饥似渴地交纳布衣名士,正是“往来无白丁,谈笑有鸿儒”,对他们推心置腹,更是“生馆死殡,于赀财无所计惜”。他曾与年长二十岁的顾梁汾以知己互慰,留下“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的诺言;与 “江左凤凰”吴汉槎从未谋面,却竭尽心力纵使“绝塞生还吴季子”,其生聘为西席、其殁抚恤家室。直到容若大限前夕,犹诚邀顾梁汾、姜西溟、梁药亭等挚友赏花咏词,其重才好友可谓至死不渝。才得“君之丧,哭之者皆出涕,为挽辞者数十百人,有生平未识面者”。 容若的原配卢氏,亦出身大家闺秀。她与容若的伉俪情深在容若的词笺上不时流露。他们的婚姻外表是美满的,即使容若的心别有所属,但待卢氏依然相敬如宾;封建婚姻固然无法抗拒,可面对无辜的、爱他的妻子,责任心驱使他要做个好丈夫。而天不为人所愿,卢氏自知不是容若铭心的红颜知己,早早故去。容若陷入深深地自责,他“止向从前悔薄情”,悔叹卢氏的薄命自己的无情;他回顾闺中“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恋念卢氏的知情解意;他洋洋洒洒“半月前头扶病,剪刀声,犹共银红”,“料得重圆密誓,难禁寸裂柔肠”,毫不逊于苏东坡的《悼亡妻》,可冠为悼亡词中的翘楚,却早已是青衫湿遍,可见其对卢氏那份难以弥补的歉疚、恋恋不舍的眷念皆出自胸臆,发自内心。 容若的心别有所属之处,便是词中常常暗指的某女子,我们今天也只能从这些情意绵绵的词作中探求一二。“天上人间一样愁”,这比拟莫非是该女子入了深宫,“若解相思,定与韩凭共一枝”,“御沟深、不似天河浅”这样海誓山盟的词句犹可看出容若与该女子的此生约定,终不得圆满。我想,这也许就是缠绕了容若半生的凄美爱情吧,“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真正道出了痛心、沉重、甚至无可自拔的情感,这般斫伤颇重的爱情还真有宝黛的影子。敢问,自古如此痴情不忘的奇男子又能有几? 一直很欣赏容若的《金缕曲•赠梁汾》,那份真正以平原君自居的开阔胸襟,视名利如粪土的狭肠义胆,对知己的相见恨晚,在激扬文字中发挥得淋漓尽致,何等畅快!也正是这首词,发泄了他现实中的诸多不快,称羡没有名利枷锁、安逸闲适的名士生活。“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倾吐一番无奈与心酸,乐于“有酒惟浇赵州土”的豁达爽快,对于容若来说却是奢侈。徐健庵先生曾以容若比之西晋王逸少,容若甚是心喜;其实这比拟令我们也甚是心喜,虽相距千年,但他们却不仅文采、笔墨相通,更是在见识之深远、心性之高洁、为人之洒脱、名利之淡泊上如出一辙。 容若的一生是可悲可叹的一生,尽管短暂,却深沉地令人刻骨铭心。宛如其词作一般,想要步步靠近,却总是不忍伸手揭去面纱。他是天子近侍、相国公子,有着不可估量的前途,但就在旁人看来荣华富贵之中包裹着的却是一颗疲惫的心。容若被称为“古之伤心人”,这些伤心正来自于荣华富贵、功名利禄,来自于视如股肱的天子、望子成龙的父亲,让他无法释怀,只能在词笺中向知己者倾、向后人们诉。顾梁汾悲悼这位挚友“吾哥所欲试之才,百不一展;所欲建之业,百不一副;所欲遂之愿,百不一酬;所欲言之情,百不一吐”,四个“百不一”写尽了容若一生的可悲可叹。容若最大的人格魅力也正在于此,没有刻意的雕琢,没有虚伪的掩饰,他身居贵胄却早已从心灵上脱去了那件厚重的黄金甲,世俗羁绊着他的肉体却永远侵蚀不了他的灵魂。 康熙二十四年五月己丑,容若以“七日不汗”悲逝,满洲的文曲星陨落了! 我们与其哀叹他的壮年夭折,不如想象他像宝玉那样,随仙乘风归去,也许这也正是他所想要的归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