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与中国传统文化的关系非常密切,它不仅是传统文化的产物,而且是传统文化的载体。《西游记》开宗明义就提到了所谓“造化会元”的宇宙图式。“造化”指自然、宇宙。它以129,600年为一元,将一元分为12会,即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12支。每会该10800年。作者明确提到了宋代劭雍的观点,依据的是邵雍的宇宙论,它是从《易经》发展而来的。邵雍设计了《六十四卦圆图方位图》,可简化为十二主卦象,其顺序(按顺时针方向)可用“加一倍法”自动显现出来。因为在圆图里,每一层符号的数目刚好是六十四,六层就组成六十四卦。这个简单的级数既十分自然,又十分奥秘,从中可以找到万物演化的普遍规律和揭示宇宙奥秘的钥匙。这个规律不仅能够说明一年四季的变化,还能说明一天十二时辰的昼夜交替。阴是阳的否定,是宇宙中的破坏力量,阳是宇宙中积极的建设力量。圆图显示的演化规律便可以用以说明宇宙万物的生灭过程。这样来看复卦,它的第一爻表明生的开端,到乾卦,表明生的完成,然后垢卦,表明处于灭的开始,到坤卦,表明灭的完成。这个圆图形象地表明了“一切事物都包含有对它自身的否定”这样一个普遍规律。这是老子和“易传”都强调的一个原理。整个世界也逃不脱这个普遍法则。邵雍由此认为,复卦的初爻表明世界的出现;演进到泰卦,表明个体事物在世界上出现;发展到乾卦,人类文明达到了顶峰。此后则是不断地没落,到剥卦,表明一切个体分崩离析;到坤卦,表明世界不复存在。在此之后,另一个世界,如同复卦的初爻那样开始出现;世界的生灭过程又再重演一遍,世界由生到灭的过程所经历的时间是129,600年。当然,按照现代科学的推算,这个数字显然是大大缩小了。(宇宙形成150亿年、太阳系形成50亿年、40亿年、地球形成40亿年、人类出现500万年)《西游记》一上来讲的就是邵雍的这个意思,它把129,600年又分为24会,每会5,400年。到某个5,400年,“两间人物俱无,故曰混沌”;又5,400年,一阳初动处,万物未生时,到此,天始有根;再5,400年,有日月星辰四象;再5,400年,地始凝结;再5,400年,地生五形:水、火、山、石、土;又5,400年,发生万物。至此,天清地爽,阴阳交合;再5,400年,生人、兽、生禽,正谓天、地、人三才定位。《西游记》叙述的故事就从此开始。邵雍是宋代儒学的代表人物之一,《西游记》开宗明义引用邵雍的宇宙图式,足见其受宋儒的影响。与此同时,《西游记》也受宋明儒学中的“心学”的深刻影响。在《西游记》的回目中,大量出现“心”、“心主”、“心神”、“本性”、“心性修持”等词语,这可以认为与佛教的思想有关,其实源于陆王心学。陈元之在《西游记》“灵台方寸山”的旁批为:“一部《西游记》,此是宗旨。灵台方寸,心也。”指的就是陆王“心学”所说的“心”。陆九渊(人称象山先生)是南宋人,朱熹的朋友。他们在探讨“人性”、“人心”时,朱熹认为“性即是理”,陆九渊则认为“心即是理”。朱熹认为现实包含两个世界,一个是抽象的,一个是具体的。而在陆九渊看来,现实只包含心的世界。明代的王守仁(人称阳明先生,1472-1528)继承并发展了陆九渊的基本思想,因为同样强调心的作用,故合称“陆王心学”。王守仁认为宇宙是一个自身完整的精神实体,这个精神实体就构成了我们经验中的世界。《传习录》中记载一段他与朋友的问答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一友指院中花树问:‘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干?先生云:‘尔未看此花时,此花与你心同归于寂,尔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尔心外’。”王守仁主张心即理,“性之体,心也。性即理也。故有孝亲之心,即有孝之理;无孝亲之心,即无孝之理矣。……理岂外于吾心耶?”意思是:若没有心,便没有理,心为宇宙立法,理是由心立的。根据这种“心学”原理,王守仁认为,一切人,无论善恶,都有明明德这种心的本性。人对事物的第一个反应表明(如突然发现一个幼儿即将落入井中的本能反应),人的内心里,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这种下意识是人的本性的表现,称之为“良知”。人所当做的便是服从良知的命令。人寻借口不去遵行良知的命令,乃是出于私欲。据说王守仁的弟子有一次捉到小偷,便按老师的教导对小偷讲“良知”的道理。小偷嬉皮笑脸的问“我的良知在哪里?”弟子让小偷一件件地脱衣服,脱到裤衩时,小偷不再脱了,弟子说“这便是你的良知!”王守仁的哲学就可以归结为“致良知”。《西游记》涉及“心”、“性”的时候,刻上了陆王心学的印记。宋代以来的儒学是更新了的儒学,按照冯友兰的研究,它有三个思想来源。“第一个思想来源当然是儒家本身的思想。第二个思想来源是佛家思想、连同经由禅宗的中介而来的道家思想。”“第三个思想来源就是道教,在其中的阴阳家的宇宙论观点占有重要地位。更新的儒家的宇宙论观点,主要便是由来于此。” 当然,冯友兰是新儒家,他的意思是新儒家已经把佛家、道家囊括在内了。但宋代的哲学有三教合一的趋向是不容置疑的,至明代,大抵亦然。《西游记》在成书过程中受这种趋向影响也是自然而然的。当然,从百回本《西游记》来看,在三教中以释为上是没有疑问的,要不孙悟空不会在大闹天宫最后栽在如来佛的手掌心里,去西天取经也是佛经,而非其它经典,而且孙悟空也一再声称自己“改邪归正,弃道从僧”。(第十九回)小说还借如来之口说佛经“实乃三教之源流”(第九十八回),更是说明以释为上。尽管书中对佛门也有不少微词或调侃,但毕竟只是微词和调侃而已。第九十八回写唐僧到了西天,如来准许给经文、阿傩、迦叶却向唐僧要“人事”,唐僧说:“不曾备得”。阿傩、迦叶便不肯给经文,悟空要去找如来,阿傩、迦叶就将无字经给了唐僧。多亏燃灯古佛将无字经揭穿,唐僧师徒重回雷音寺,向如来告状。佛祖竟笑道:“你且休嚷。他两个问你要人事之情,我已知矣!但只是经不可轻传,亦不可以空取。向时众比丘圣僧下山,曾将此经在舍卫国赵长者家与他诵了一遍,保他家生者安全,亡者超脱,只讨得他三斗三升米粒黄金回来。我还说他们忒卖贱了,教后代儿孙没钱使用。你如今空手来取,是以传了白本。白本者,乃无字真经,倒也是好的。因你那东土众生,愚迷不悟,不可以此传之耳。”说是这样说,关照阿傩、迦叶还是给真经。可是二尊者临了还是索取“人事”,唐僧只得将唐王御赐的紫金钵送给他们,这才取得有字真经。这也可视作对佛门的批判,但其实是为了凑足九九八十一难,这是最后一难。第八十四回写到灭法国的国王已杀了9996个和尚,正好唐僧师徒四人路过将被凑成一万整数。孙悟空便拔下一把汗毛变成许多小行者,又把金箍棒变成千百口剃刀,让小行者们深夜到皇宫内院、五府六部、各衙门去剃头,结果一觉醒来,人人都是光头,连国王、王后、爱妃均无一幸免。国王才表示“从此后不敢再杀戮和尚也”。师徒四人自然顺利过关,可见孙悟空的智慧。国王要求唐僧改国号,孙悟空趁机建议把“灭法国”改成“钦法国”。这又证明以释为上。小说对佛教“色空”观念的宣扬甚多,《心经》曰:“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这是唐僧经常念叨的。佛教认为人应该祛除感官的欲求和刺激,才能达到空无的境界。色空观要求色戒,《西游记》有不少篇幅是写这个的。如第二十四回写观世音菩萨为了试试唐僧师徒四人有无禅心,请来了黎山老母、普贤、文殊,观音化身风流寡妇,其他分别扮她的女儿“真真”、“爱爱”、“怜怜”,说是正好配他们师徒四人。唐僧听了好似“雷惊的孩子,雨淋的虾莫”,八戒“闻得这般富贵,这般美色,他却心痒难绕”,尽管被唐僧喝退,还是坚决要留下。结果在洞房花烛夜被吊了起来。类似写色戒的还有女儿国、盘丝洞、无底洞、天竺国几回。孙悟空因为是石头里崩出来的,没有色欲,唐僧是正人君子,且一心求佛,倒也经得起考验。唯独猪八戒每每色欲难熬,出尽洋相。第六回中写到有六个毛贼分别叫“眼看喜”、“耳听怒”、“鼻嗅爱”、“舌尝思”、“意见欲”、“身本忧”,听说孙悟空逗他们分赃,结果“喜的喜,怒的怒,爱的爱,思的思,欲的欲,忧的忧”,被孙悟空用金箍棒统统打死,那是颇有深意的。这一回的回目叫“心猿归正,六贼无踪”,六贼乃人的六欲,心贼也。此回目象征孙悟空在西天取经开始不久,就杀灭了自己心中的六贼。凡此都说明佛教与《西游记》的密切关系,同时与宋明儒学讲“去心中贼”有关。“心猿”、“心猿意马”这些词在《西游记》中出现的频率极高,以猿、马的难以驯服和控制比喻人的心思流荡散乱、把握不定,要求通过心性的修炼达到对主观情志的控制,使之趋于虚静、空明的寂灭状态。这本是佛道的思想,与宋明的“心学”也有关。《西游记》对道教(与道家不是一回事)的批评则较多。第七十八回写到比丘国国王相信道教采阴补阳一套,不分昼夜,贪欢不已,弄得身体虚弱,性命难保,又相信小儿心肝大补,把许多男孩关在木笼里准备取心肝当药引。唐僧听说,就劝国王道:“采阴补阳,诚为谬语,服饵长寿,实乃虚词”。虽说道士国丈是妖怪变的,但言下之意对道教颇有贬词,并且明确否认“三教之中无上品,古来惟道独称尊”的谬见。第四十四回写车迟国里的和尚做苦工,原来国中来了三个道士被尊为国师,从此兴道灭佛,孙悟空灭了他们后劝车迟国国王:“今日灭了妖邪,方知是禅门有道。向后来,再不可胡为乱言。望你把三教归一:也敬僧,也敬道,也养育人才。”在中国历史上,确实发生过几次灭佛之事,如北魏太武帝拓拔焘从尊佛转成尊道,从此杀僧灭佛;北周武帝宇文邕曾召集三教人士辩论,经其裁决,以儒教为先、道教为次,佛教为后。后又进一步废斥佛、道,使佛教在北方几乎绝迹。唐武宗李炎时期佛、道斗争,最后导致灭佛。后周世宗柴荣整顿佛教,也导致北方佛教式微。《西游记》写西天取经路上的灭法事件,是借外国隐射中国“三武一宗” 的灭佛事件,目的是宣扬“三教合一”。因此,有的研究者认为《西游记》是宣扬道教的“金丹大道”,显然与作品的三教合一思想不合。 《西游记》与中国源远流长的儒、道、佛的传统文化息息相关,作者表露了三教合一的思想,又通过情节和人物,表现了英雄成长和救赎的主题,因此不能把它看成是一部毫无情理的游戏之作。正如叶昼伪托《李卓吾批评西游记》所说:“读《西游记》者,不知作者宗旨,定作戏论。”但作者确有游戏精神,把文学创作看成是想象力的游戏,在丰富的艺术想象和奇幻的文学描写中,表现了对宇宙人生的思考。明代袁于令发现了《西游记》中“幻”与“真”的辩证关系:“文不幻不变,幻不极不幻。是知天下极幻之事,乃极真之事;极幻之理,乃极真之理。是故言真不如言幻,言佛不如言魔。魔非他,即我也。我化为佛,未佛皆魔。魔与佛力齐而位逼。丝发之微,开头匪细。摧挫之极,心性不惊。此《西游记》之所作也。”ⅱ袁于令这里讲的还是佛教的观点:魔为心魔,佛为心佛。但又指出:“说者以为寓五行生克之理,玄门修炼之道。余谓三教已括于一部。能读是书者,于其变化,横生之处引而伸之,何境不通,何道不洽!而必问玄机于玉匮,探禅蕴于大藏,乃始有得于心也哉!”他的意思是,对《西游记》的理解要加以引申发挥,而不要胶柱鼓瑟,穿凿附会。另外,他对亦真亦幻的分析,深刻地阐述了艺术的辩证法,也很好地分析了《西游记》的艺术特点。明末学者谢肇制对《西游记》的评论也很有参考价值:“小说野俚诸书,稗官所下载者,虽极幻妄无当,然亦有至理存焉。……《西游记》曼衍虚诞,而其纵横变化,以猿为之心神,以猪为意之弛。其始之放纵,上天下地,莫能制禁,而归于《禁箍》一咒。能使心猿驯伏,至死靡它,盖亦求放心之喻,非浪作也。” 《西游记》在国外也很有影响。已有英、法、德、意、西、俄、捷、罗、波、日、朝、越和世界语、斯瓦希里语等译本。英文译本叫《猴》,法文译本叫《猴与猪:神魔历险记》,德文译本叫《猴子取经记》。英国大百科全书称“众所周知的被译为《猴》的这部书,是中国一部最珍贵的神话小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