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人和吃人 吃人是中国几千年历史的大纲; 立人是他的全部思考和写作的大纲。 吃人的是无主名无意识的杀人团,“大家连络,布满了罗网”,完全超越了既定的伦理关系。在这里,任何吃人者的动机和行为都构成了一种权力。这样,所谓批判,就不仅限于社会批判,还当包括文化批判在内。因为被吃者也是吃人者,正如吃人者也是被吃者,所以,批判者自身也就必然同时成为批判的对象,这是为每一个人无法免于吃人的履历所规定了的。 他强调作为个人的主观自觉的精神生活,说:“内部之生活强,则人生之意义亦愈邃,个人尊严之旨趣亦愈明,20世纪之新精神,殆将立狂风怒浪之间,恃意力以辟生路者也……”充满青春的梦幻,热情,力量,仿佛尼采在东方的响亮的回声。 10年后,当他再度执笔为文时,已经由荒原而入街垒,变诗人而为战士了。关于建立“人国”的设想,从此不复进行正面的阐发,而是从背面突入,不是“是”而是“否”,不是“应当如此”而是“不应如此”地说明人之所以为人,从而直捣问题的核心。在斗争实践中,他完成了由纯粹理性到现代批判理性的转换。 只有参与了实战之后,始悟尼采的“超人”的渺茫。
在西欧中世纪,专制主义盛行,到处是强暴,禁锢和杀戮。马克思把这种政治文明程度极低的状态称为“人类历史上的动物时期”。 因为有动物,所以有“动物主义”。 他所言说的动物多为畜类。畜类是兽类经由驯化的结果,其实等于“奴群”。对于权势者及其努力,他称作“黑暗的动物”。它们是死的制造者,“酷刑”的发明者和改良者。至于受着酷刑的教育的广大的奴隶,他袭用传统的说法,常常喻为“牛羊”。在他那里,所谓“国民性”,就是牛羊的习性,要者是“不幸”与“不争”;情愿自己寻草吃,只求主子决定他们怎样跑。 但是,奴隶也有反抗的时候,并非永远甘于被鞭笞和屠戮的。对此,他曾以专制的俄国覆亡为例,证实无论怎样禁止集合,防说话之类,到底仍然“无法禁止人们的思想”。他指出:“人民真被治得好像厚皮的,没有感觉的癞象一样,但正因为成了癞皮,所以又会踏着残酷前进,这也是虎吏和暴君所不及料,而即使料及,也还是毫无办法的。” 他说:“猛兽是单独的,牛羊则结队。”中国多牛羊,独缺猛兽。 狗是他议论最多的动物之一。 在他的笔下,除了偶尔提及的救人的猛犬之外,大抵作为势利,忠顺而又凶狠的奴才形象出现。其中,主要是“走狗文人”,惯常的称谓为“叭儿”。叭儿又名西洋狗,是中国的特产,为阔人所钟爱,且系西方上流社会的宠物。最早把叭儿当作专有名词使用,是在“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时期。其一,暗喻留学英美的学者,即所谓“东吉祥派的正人君子”,如陈源一流,稍后则有梁实秋等。其次,叭儿较之别的狗类,皮毛伶俐,身份高贵,这也是他所特别憎恶“雅人”者。再就是叭儿的态度。他这样描绘道:“虽然是狗,又很像猫,折中、公允、调和,平正之状可掬,悠悠然摆出别个无不偏激,惟独自己得了‘中庸之道’似的脸来。”因为叭儿的骑墙,所以有专论,谓曰:“叭儿狗尤非打落水里,又从而打之不可。” 一个著名的命题:打落水狗。 这个命题基于下列两个重要事实:其一是狗咬人,咬死了许多革命人,这是有着血的记录的;其二缘此而来,证实狗性之难以改变。但是,这也并非等于宣告绝对的废除“费厄泼赖”,只是强调不应过早而已。他警告说:“假使此后光明和黑暗还不能作彻底的战斗,老实人误将纵恶当作宽容,一味姑息下去,则现在的混沌状态,是可以无穷无尽的。” 然而,关于打落水狗的思想,反为恶人所利用;一些无知者和伪善者,也恰恰在这里,向他挥舞和平主义的大棒。 他说,在黄金世界还未到来之前,中国人恐怕不免同时显出勇敢和卑怯两种不同的形相,即对羊显凶兽相,对凶兽显羊相。但是即使显凶兽相,也还是卑怯的国民。因此,要中国得救,他主张将以上两种性质的古传用法,反过来一用,即:“对手如凶兽时就如凶兽,对手如羊时就如羊!” 关键是“看清对手”,这是他在论“费厄泼赖”时说的。 到得后来,曹聚仁有文记中国的反常状态,名之曰“杀错了人”;他即表示异议,说:“中国革命的闹成这模样,并不是他们‘杀错了人’,倒是因为我们看错了人。” “狼是狗的祖宗,一到被人驯服的时候,是就要变而为狗的。”他说。 狗生即奴性,外加仿主子性。 他说到两类羊,一是山羊,一是胡羊。胡羊多为牧人引领或驱赶,挨挨挤挤,浩浩荡荡,认真而忙迫地竞奔前程;也有山羊领头的,但也都一样柔顺,惟脖子上挂着一个小铃铎,作为知识阶级的特别的徽章。 在他那里,猪同样有了分类:猪、野猪、豪猪。 比起普通的猪来,野猪只是多出两个牙;但那是反抗的利器,使老猎人也不免于退避的。他说:“这牙,只要猪脱出了牧豕奴所造的猪圈,走入山野,不久就会长出来。” 有所谓“豪猪社会”。豪猪其实是绅士,上流人物。他说:“这些豪猪们,自然也可以用牙角或棍棒来抵御的,但至少必须拚出一条豪猪社会所制定的罪名:‘下流’或‘无礼’。” 如果说他在昆虫类里最憎恶蚊,那么,在常见的动物中间,他最仇视的就算猫了。 他供称,他是一个“猫敌”。至于仇猫的原因,在《狗·猫·鼠》里说得很周详:一是猫有折磨弱者的坏脾气;再是有一副媚态;其实最可靠的理由,倒还是因为嚷。他坚持认为,即使配合也不必大嚷而特嚷的。他对蚊的态度也如此。叮人之前,为何要哼哼地发一通议论呢?所以可恶。推断起来,两者都同声音很有一点干系,倘要将它们人格化,那身份便颇类知识阶级。但当然,声音的背后,隐藏着血,侵犯和暗杀的事实,这是根本的。 他毕生对付的,惟是权力者和得以分享权力的知识者。 中国人从猫的眼里看时辰; 外国人从猫的眼里看中国。 权力无所不在。 中国的权力结构是塔式的,而非蜂房式。所以,它的基础是同一的,大小层面是等序的,重叠的,影响是垂直向下的。 对于中国的权力社会,他有一段出色的描写:“但我们自己是早已布置妥帖了,有贵贱,有大小,有上下。自己被人凌虐,但也可以凌虐别人;自己被人吃,但也可以吃别人。一级一级地制驭着,不能动弹,也不想动弹了。”如此连环,各得其所,自古如斯,天下太平。他慨然发问:“常有兵燹,常有水旱,可有谁听到大叫唤么?打的打,革的革,可有处士来横议么?对国民如何专横,向外人如何柔媚,不犹是差等的遗风么?中国固有的精神文明,其实并未为共和二字所埋没……” 所谓“共和”,非但不曾打掉专制的蚁冢,反而可以使蚁冢因它的掩蔽而完妥地存留。 权力者,也称权势者,有力者,在《而已集·扣丝杂感》中又称“猛人”。无论是何等样人,一成为猛人,则不问其“猛”之大小,便都有了包围者。猛人被围得水泄不透,成了核心,与其社会相隔离,这样势必变得昏庸,近乎傀儡。为猛人所爱的包围者又都是两面人,平时谬妄骄恣,在猛人面前却娇嫩老实得可以,于是就有了胡乱的矫诏和过度的巴结,于是就使得晦气的人物、刊物、植物、矿物之类遭灾。但所有这些,猛人大抵是不知道的,直到“龙驭上宾于天”。 如果猛人已倒,包围者便将随即离开,去寻求别一个新猛人。猛人虽有起仆兴亡,而包围者永是这一伙。猛人倘能脱离包围,中国或许五成得救,问题是难于找到包围脱离法,结果只好“永是走老路”。 以上为“包围新论”。 对于中国历史,他有不少独异的发现。除了像“包围新论”,像如下的“时代循环论”,也都概括得十分简明,没有像一些学者那样绕弯子—— 一、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 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 这种循环交替,“先儒”谓之“一治一乱”;及至日后“文革”,仍有所谓“大破大立”,“乱极而治”的说法,可见源远流长。用新式的意识形态专家的语言,或当称作“历史辩证法”的罢? 他曾以小杂感的形式,指出权力和权力者的至高无上的地位,说:“凡为当局所‘诛’者皆有罪。” 就说20世纪,在纳粹德国和共产主义国家苏联,便都存在着以种种罪名,嫁祸于犹太人、革命党人、持不同政见者的大量事实。有一次,斯大林对列宁的遗孀克鲁普斯卡娅说,如果她不停止对他的批评的话,那么党将会宣布,列宁的妻子不是她。“是的,”他强调说,“党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的。”罪与非罪,全系于权力者的意志。 他说:“但天下有许多事情,是全不能以口舌争的。总要上谕,或者指挥刀。”又说:“世间大抵只知道指挥刀所以指挥武士,而不想到也可以指挥文人。” 不说知识者在外部所受的权力戕害,即在其内部,也是按照权力的模式建构的。这种情形,很可以让人想起他在《春末闲谈》中说的细腰蜂,将捉到的小青虫封在窠里,自己在外面日日夜夜敲打着,祝道“像我像我”,经过若干日,那青虫也就果然成了细腰蜂了。 在学理上分析知识与权力的同构现象,有法国学者福柯。这位毕生挑战权力和传统的人认为,知识本身就是权力的一种形式。倘若不是作为权力形式而存在,并以它的功能同其他形式的权力相联系,从而构成传播、记录、积累和置换的系统,那么连知识体系也无法形成。 他断定中国彻底的未曾有过王道,说:“在中国的王道,看去虽然好像是和霸道对立的东西,其实都是兄弟,这之前和之后,一定要有霸道跑来的。人民之所讴歌,就为了希望霸道的减轻,或者不更加重的缘故。” 倘译成现代术语,王道即所谓“民主政治”,霸道自然就是“极权政治”了。 他是本质意义上的无政府主义者。
中国的知识者,就文化心理而言,总是离不开权力。他说“中国是隐士和官僚最接近的”,就是这意思。在权力者那里,他们不是帮忙,便是帮闲;一旦无忙可帮,也无闲可帮,如庄子所说的那样:身在山林,仍然要心存魏阙的。 只要以权力为中心的社会结构没有改变,知识者的状态也将不会改变。 现代的知识者反对“文以载道”,闹独立性,“为艺术而艺术”,“为学术而学术”,甚至主张以“学统”驾驭“道统”;凡这些,都可以视作古代隐士的遗风。 大隐隐于道。 在《起死》中,庄子刚出场就说了一大堆伟大的空话,临末却露出了本相,于困窘中不得不求助于警察——政府的走狗——的介入了。 现存的秩序是不可改变的。 往往是自以为超脱于政治之外的知识分子,与政府同为一丘之貉。 他是以启蒙性定义知识分子的,所谓“精神界之战士”。他通过个人职业的选择,最先到达这里。虽然,他筹划过同人刊物《新生》,以“遵命文学”参与新文化运动的第一轮战斗,自始至终作为“左联”盟员而存在,但无论刊物创办或流产,社团建立或解散,他仍然是立足于“散兵战”的。由于启蒙工作的潜在的要求,他一面渴求集团的力量,另一面却保持着畏惧和警戒。基于对人的现代性的理解,他一直小心护卫着个人内在精神的自由。 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将永远无法驱除集体与个人之间的紧张。由于他在个性方面是天生的不合群分子,而且在理性层面上确认反集体的合理性,故可以在最大程度上克服这种紧张,通过对群体的精神皈依而非组织依赖,达致两者的内在一致性。 社会批判和文化批判,往往通过知识分子内部的批判进行。 为此,他到处树敌,从国粹派到现代评论派,到新月派批评家,直到“四条汉子”,更不用说各式的文探与文氓了。他是典型的“牛虻”式人物,以不折的锋芒,狠狠蜇在那些自以为得道的正人君子,政府诤友,及革命骁将的身上。他是挑战者,也是应战者;他是弱势者,也是强大者。在中国现代知识界,他是骂人最多的一个,自然也是挨骂最多的一个。然而,他竟声明说是“毫无悔祸之心”。 他把自己的杂文称为“骂文”,并撰文为所谓的“谩骂”者辩护,说“谩骂固然冤屈了许多好人,但含含胡胡扑灭‘谩骂’,却包庇了一切坏种。” 他视知识者之间的斗争为当然,所以说:“一有文人,就有纠纷。”对于有人用了“文人相轻”一类恶谥,打杀所有的斗争者,他称为“死的说教者”,连连施以抨击。在《七论“文人相轻”》里,他简直用了不容置喙的语气说:“至于文人,则不但要以热烈的憎,向‘异己’者进攻,还得以热烈的憎,向‘死的说教者’抗战。在现在这‘可怜’的时代,能杀才能生,能憎才能爱,能生与爱,才能文。” 关于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生存状态,他在《理水》中有着集中的戏剧性描写:一、他们是依附政府的;二、注重“专业性”,如考证“禹是一条虫”之类;三、以“文化”为本位,脱离社会,鄙视民众,而自以为高贵;四、自私,虚伪,势利,却又大抵有着雅致得体的装潢。 有意味的是,这批高踞于“文化山”上的学者,好像都属英美派学者,他们满嘴是:古貌图、OK…… 早在新文化运动时期,他便针对国粹派,提出了一个极富于启发意义的话题:是保存我们而牺牲国粹呢?还是保存国粹而牺牲我们? 在这里,国粹是小概念,文化是大概念。文化是现代文化,其要义是当代人的生存。 他是以对自己的有如医学解剖般的毫不留情的批判,著称于思想文化界的。这种批判,往往并非宣言式的,而是悄然深入到他的创作活动和日常生活的细胞之中。 攻击社会不易,攻击自己更难。 他对俄国革命——一个重要的侧面是知识分子的自杀和逃跑——持肯定态度;其中,是包含了中国知识分子,尤其是后起的一群非激进革命论者的深刻的失望,以致整体性否定的立场在内的。 他说:“譬如中国人,凡是做文章,总说‘有利然而又有弊’,这最足以代表知识阶级的思想。” 古代谓之“中庸”,现代谓之“辩证”。其实,这是骑墙主义,滑头主义,一种骨子里的卑怯。 知识分子有真假两种。 对权势者的态度是一个基本标准。用他的话说,如果在指挥刀下听令行动,想到种种利害,天天变换主张以显示不断的进步者,是假知识分子;如果不顾利害,敢于发表倾向民众的思想,是真知识分子。 结论是悲观的:论生命力,真知识分子究竟不如假知识分子。 他认为,知识分子对于社会是永远不会满意的,所感受的永远是痛苦,所看到的永远是缺点,因此在心身方面总是苦痛的。 他提出“痛觉”一词。在关于知识分子的社会心理学中,这是最富有创意,也是最重要的一个语词。 在他看来,知识和强力是必然冲突,不能并立的。知识者要自由思想,强有力者不许有自由思想。个人的思想一旦因自由而发达了,团体的思想,民族的思想就不能统一;这样,无论一个人或一个党,也都不能随意支配了。 知识者在权力与知识,大众与精英,集体与个人,认识与实践之间,可以实现一种较为理想的整合。对此,《门外文谈》有着极为精要的说明: “由历史所指示,凡有改革,最初,总是觉悟的知识者的任务。但这些知识者,却必须有研究,能思索,有决断,而且有毅力。他也用权,却不是骗人,他利导,却并非迎合。他不看轻自己,以为是大家的戏子,也不看轻别人,当作自己的喽罗。他只是大众中的一个人,我想,这才可以做大众的事业。”
奴隶与奴才有着很大的不同。 他这样说:“自己明知道是奴隶,打熬着,并且不平着,挣扎着,一面‘意图’挣脱以至实行挣脱的,即使暂时失败,还是套上了镣铐罢,他却不过是单单的奴隶。如果从奴隶生活中寻出‘美’来,赞叹,抚摩,陶醉,那可简直是万劫不复的奴才了,他使自己和别人永远安住于这生活。” 他这样说:“古埃及的奴隶们,有时也会冷然一笑。这是蔑视一切的笑。不懂得这笑的意义者,只有主子和自安于奴才生活,而劳作较少,并且失了悲愤的奴才。” 在他所创造的奴才谱系中,二丑是最具特色的人物,且以其多样性而自成谱系。 他屡称自己为“奴隶”。他是清楚作为一个中国的知识者的身份的。 身为奴隶尚不足悲,可悲的是安于做奴隶。他常常感慨于此,说:“我们极容易变成奴隶,而且变了之后,还万分喜欢。” 流氓是什么呢? 他在一篇讲演中说:“流氓等于无赖子加壮士,加三百代言。”这是暴力主义和机会主义的结合。流氓不限于个人或集团,不限于手段和习性,也可以进入政体,成为“流氓政治”;还可以形成传统,叫作“流氓文化”,流毒之深,实在不限于一个时代的。 流氓是由两部分人造成的,一种是孔子之徒,即是儒;一种是墨子之徒,即是侠。开始时,孔墨尚有一点改革的思想,所谓“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后来渐渐堕落,末流便成了流氓。 政治流氓多出于乱世。他在“清党”以后演讲所列举的曹操、刘备、刘邦、朱元璋等,都是流氓;中国历史上有数的英雄人物,如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也都是流氓。 这类流氓的最大特点就是生杀予夺,出尔反尔,完全不可理喻。这在他题作《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的演讲中,表现得特别传神:“纵使曹操再生,也没人敢问他,我们倘若去问他,恐怕他把我们也杀了!”有人把这种主观随意性称为“唯意志论”,其实连意志这东西也未必需要,因为无须乎执意坚持些什么,但凭一时的兴会,跟着感觉走,是“唯感觉论”。 政治流氓在革命尚未成功的时候,天天叫喊打倒旧制度,及至革命成功以后,反倒要复旧了,甚至还打出极漂亮的旗子:“反复辟”。为什么会如此呢?他在一次讲演中说:本来它的目的,就是要取得本身的地位。有了地位以后,就要用旧的方法来控制一切。所谓方法,亦不过两手抓,把“儒的诡辩”和“侠的威胁”交相使用而已。 “流氓一得势,文学就要破产。”他说。 有流氓政治家便有流氓文学家。 流氓文学家所做的文学,因其漂集而且腐败之故,又称流尸文学,那是与流氓政治同在的。 流氓文学家也称“宠犬派文学家”。宠犬的地位在主人之下,究在别的被统治者之上,这就是决定了它的特性:一、奴性。“对一方面固然必须听命,对别方面还是大可逞雄,安全之度增多了,奴性也跟着加足。”就文学家的志业而言,所谓奴性,就是给主子尽职,帮凶,帮忙或帮闲。“但他的帮忙,是在血案中而没有血迹,也没有血腥气的。”二、打倒一切。“后面是传统的靠山,对手又都非浩荡的强敌,他就在其间横行过去。”他指当时的革命文学家成仿吾、郭沫若等在“请文学坐在‘阶级斗争’的掩护之下”,“摆着一种极左倾的凶恶的面貌,好似革命一到,一切非革命者就都得死”,这种令人“知道点革命的厉害”,只图自己畅快的态度,就是中了“才子加流氓”的毒。后来指“元帅”周扬“横暴恣肆,达于极点”,从实质上说,也当是一种流氓习气。三、无根性。“无论古今,凡是没有一定的理论,或主张的变化并无线索可寻,而随时拿了各种各派的理论来作武器的人,都可以称之为流氓。”关于左翼文坛,他说的创造社文学家脚踏两只船,以及向培良的从狼变狗的比喻,都是流氓的避害趋利的投机性的最好说明。 中国知识分子“无特操”,本身就包含了一定的流氓根性。对于自以为高贵的忏悔者,见风转舵的党徒,他是蔑视的。
战士为何而战? 倘说为“公理”战罢,却也有“‘公理’的把戏”;说是为“自由”战罢,连“刽子手和皂隶”一流人物,也都叫嚷“思想自由”和“言论自由”,那么,战士的位置在哪里? 穷人,被压迫者,被侮辱者和被损害者,才是战士所赖以存在的物质根据;倘除掉主体,所有的目标都是空洞的,虚玄的,难以界定。 战士是“人之子”。 战士的斗争,不能不以人的生命为本位。 “自己活着的人没有劝别人去死的权利,假使你自己以为死是好的,那么请你自己先去死吧。”他说,“我们穷人惟一的资本就是生命。”他从来不劝青年去做牺牲,对于不以群众的牺牲为意的革命指导家,他是表示了分明的憎恶的。 谁说他是激进主义者呢? 既为战士,必然执著于现实的抗争。 他说:“在我们不从容的人们的世界中,实在没有许多工夫来摆臭绅士的臭架子了,要做就做,与其说明年喝酒,不如立刻喝水;待廿一世纪的剖拨戮尸,倒不如马上就给他一个嘴巴。至于将来,自有后起的人们,决不是现在人即将来所谓古人的世界,如果还是现在的世界,中国就会完!” 对他来说,过去和未来都指向现在,相交,重叠,甚至直接成为现在。这是一种独特的时间观。由于现实斗争的要求,古老的神话和历史故事为之变形,古衣冠演出新场面,如《故事新编》;旧诗多为“骸骨的迷恋”,可是一经他使用,反叛之意却是“明白”的。杂感与现实联系的密切程度,更非别的样式可比。他所以紧紧抓住它,以致被讥为“杂感家”,就因为它最亲近,最简捷,最犀利,堪称蛮人所用的脱手一掷的投枪。 所有形式来到他的手里都产生了速度。 战士,又称“小兵”,那是与“元帅”一类权力在握的人物相对而言之的。 战士的人间性,正如他在《这也是生活》所自述的:存在着,生活着,无穷的远方和无数的人们都和自己有关。战士战斗,也休息,同人们一起过平凡的生活。“战士的日常生活,是并不全部可歌可泣的,然而又无不和可歌可泣之部相关联,这才是实际上的战士。” 关于辛亥革命,他有着严正的批判,与此同时,也有着深情的追怀。笔及曾经与他一起走过来的流血牺牲的烈士,总是满怀敬意。对于建立在流产的革命之上的“中华民国”,他的内心是复杂的;但是对于革命,则从来未曾憎厌过。倒是那些安坐在“共和”的旗帜之下,享受着先烈的余荫的论客,不断地讥笑糟蹋这革命以及献身革命的先烈。对此,他是憎恶的,斥之为奴才和苍蝇。 战士所要的是革命的婴孩,因此决不害怕污秽和血。 苍蝇是完美的; 战士是有缺陷的。 “遇见所是和所爱的,他就拥抱,遇见所非和所憎的,他就反拨。”“他得像热烈地主张着所是一样,热烈地攻击着所非,像热烈地拥抱着所爱一样,更热烈地拥抱着所憎——恰如赫尔库来斯(Hercules)的紧抱了巨人安太乌斯(Antaeus)一样,因为要折断他的肋骨。”他所说的虽属文人,实为战士。由于战士的爱憎太热烈,常常发挥到极致,于是留给和平的世人的印象就是:好走极端。 “英雄的血,始终是无味的国土里的人生的盐,而且大抵是给闲人们作生活的盐,这倒实在是很可诧异的。”他不只一次说着这样悲愤或悲苦的话。 他从不讳言:他是主张报复的。不但报复恶鬼,也希图得到恶鬼的报复——这才是报复的彻底论者。 他坦言道:“我所憎恶的太多了,应该自己也得到憎恶,这才还有点像活在人间;如果收得的乃是相反的布施,于我倒是一个冷嘲,使我对于自己也要大加侮蔑;如果收得的是吞吞吐吐的不知道算什么,则使我感到将要呕哕似的恶心。” 可谓“无毒不丈夫”。然而他说,形诸笔墨,亦不过“小毒”而已。 权力是不可能分享的,政府对民众的操纵和压迫是必然的——至少在可目见的历史时段内是这样。此等情形,议会政治固然不可避免,就算“革命政权”,也常有借众凌寡,甚于独夫的倾向。凡这些,其实在他青年时期的论文中就已经作出明确的否定了。因此可以说,他与一切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以及绝大部分左翼激进分子的分歧是带根本性的。 对权力的认识,是问题的起始,也是归宿。 对他来说,报复、斗争、革命,都是针对某一种社会势力而言的,而非对付个人,更非要人性命,一如他所说。他是从来把个人的生命看得至高无上的,所以只要涉及到人,总是首先强调生存的权利和意义。 保存生命,作为一个基本原则,同样贯穿于他的论争。在别人眼中,不管如何的“刀笔吏”,他也决不会使用罗织,构陷一类古已有之的把戏,不至于因此陷“对头”于实际的威胁之中。的确,他也曾给论敌加过不少谥号,如“帮闲”、“叭儿”、“乏走狗”、“洋场恶少”,“富家赘婿”之类,但都一律不具危险性,漫画性的,只是为了突出其文化特性而已。 相反的情形是,一些“学者”、“作家”诬他以“拿卢布”、“汉奸”、“反对基本政策”之类,在当时倒是十分险恶的;“四条汉子”关于“实际解决”的警告,也都专横得可以。然而,他的所有这些来自右面和左面的论敌,一旦遭了他的反击,都好像蒙了天大的冤屈似的,甚至至今仍然有人为他们抱屈——因为据说他们都很“宽容”。 据日人对他的回忆,说有一天,他获接中央苏区杀害大批农民的消息,为之坐立不安,声言要劝告共产党,立即制止这类行为。他是不能坐视无辜的死亡的。正因为曾经寄予过希望的国民党借“清党”为名,“用共产青年的血洗自己的手”,所以他才与之彻底决裂。 很难想象,一个萦怀于膏于鹰吻的鸽子的羽毛,容心于给蝇虎咬住的苍蝇的悠长的叫声者,怎么可能主张报复和斗争?又将如何进行他的报复和斗争? 改革有大改革,也有小改革;战士有终生战斗者,也有战斗一时者。在他眼中,章太炎是终于“拉车屁股向后”的;刘半农最后确乎被拖入“烂泥的深渊”;五四新文化运动中的知识群体,在一场恶战过后,则大多“杀人放火受招安”去也…… 他的小说中的人物也如此。《在酒楼上》的吕纬甫,《孤独者》的魏连殳,甚至《伤逝》的子君和涓生,都是各各经过一场奋斗之后,最后躬行了先前所憎恶,所反对的一切,而拒斥了先前所崇仰,所主张的一切来。 “老社会”的势力如此,即使韧战,也几乎不能动摇丝毫。 然而,他说: “仗自然是要打的,要打掉制造打仗机器的蚁冢,打掉毒害小儿的药饵,打掉陷没将来的阴谋:这才是人的战士的任务。” 火焰仍在燃烧! 普罗米修斯,这位神界的叛逆者,把火从神的手中传递给人类,乃出于道义,出于对人类命运的哀怜。而他,人界的叛逆者,自称从别国窃得火来,本意却在煮自己的肉;因为他自觉身外的黑暗与内心的黑暗有关。 有两类放火者:一类为秦始皇,希特勒一流烧书的名人,一类为《长明灯》中声言“我放火”的疯子。 在中国,火神长期受着崇祀。无论被了火灾和尚未被灾的人们,都要祭火神,因为他们知道,惟有以感谢的礼仪去换取可能的安全。 这种崇敬恶神的文化心理,大约算得是所谓的“中国特色”之一种罢? 他一面放火,一面抗击火神。以火攻火。从生命到文字,由来一样热烈,用他的话说,他是把自己全烧在那里面了。 他一直把文艺看成是引导国民精神的灯火,一直希图以自己的文字为底层的人们照明。可是,在为他所多次恶毒诅咒过的繁难的汉字面前,他是绝望的,因为他们几乎全是盲者。 1914年,世界大战开始时,英国外交大臣格雷爵士观看夜幕降临时点燃泰晤士河岸上的路灯时说:“整个欧洲的灯火都熄灭了,我们这一代人将不会再看到他们点燃的时刻。” 让火燃着! 然而,至今谁是燃灯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