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仲春之会 中国古代的情人节,便是载之于典籍而著之于律令的《仲春之会》。而由《仲春之会》这一历史风俗,你会看到一个完全不同于你以往所了解的古代中国,那是一个激情中国,那是一个野性中国。 六经皆史,让我们从《诗经》说起。 《诗经》是我国古代第一部乐歌总集,其结集,当在西周晚期,流传至今,已有两千五百年以上的历史。《诗经》的内容,大体分为《风》、《雅》、《颂》这三大部分。其中《雅》与《颂》主要是庙堂乐歌,多用于诸侯朝会、贵族燕享和郊庙祭典,也有部分讽喻诗、叙事诗和农事诗。而《风》这一部分,则是西周各地的乡土乐歌,俗称十五国风,其内容,正如朱熹在《诗集传》中所云:“多出于里巷歌谣之作,所谓男女相与歌咏、各言其情者也”。而分析这些里巷歌谣之作,我们会发现,它真实地反映了当时的社会面貌与社会习尚。 夏姬是郑国人,我们就从《郑风》之中选两首以作分析。 其一:《萚兮》 萚兮萚兮,风其吹女,叔兮伯兮,倡!予和女! 这首诗在我们面前展现的是,春月之季,年轻男女在一起对歌、和歌的欢愉场景。唱歌的是一位姑娘,诗歌以萚(草木的落叶)起兴,歌中唱道: 其二:《溱洧》(选一) 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兰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 这首诗,则是写郑国的溱水、洧水一带,在春水涣然的良辰美景之中,青年男女各执鲜花芳草于其间,欢声笑语,互赠兰草或芍药以传情达意,尽情游乐的场景。 《诗经》中这两首诗所表现的内容,于今天的我们,既陌生又熟悉。就陌生而言,古之郑国,在今河南而地处中原,中原一带,历来是华夏民族的主要活动区域,这种风俗早已绝迹,在今天看来,不可思议;就熟悉而言,今天南方少数民族中仍然保留的歌墟、赶花会、三月三等传统节日中男女对歌欢会的场景,与这两首诗的内容又是何其相似! 其实,以今天的汉民族为活动主体的古代中原地区,风俗就是如此。每年的仲春时分,便是青年男女盛大的节日,他们纷纷走出家门,来到风景优美的河川水滨聚会,他们每人的手上都拿着芳草鲜花,在一起对歌、和歌,遇有心仪的对象,便大胆走上前去,赠之以兰草,赠之以芍药,如对方一样有爱慕之心,便可成双成对的走到旁边去谈情、去说爱、乃至相互结合。 不仅郑国如此,在史料中还可看到,这种风俗在当时是极为普遍的,《诗经》中所涉及的情人欢会的场所,仅河流,便有江水、汉水、汝水、淇水、溱水、洧水、河水、汾水、济水等等,还有一些未提名的河流;其所涉及的地区,南北西东,方园数千里,不仅包含了以黄河流域为中心的整个中原地区,还包括南方的楚国。此外,男女聚会并不只限于水滨,宋之桑林、楚之云梦,大凡风景美丽的地方,都可以成为聚会的场所。这便是见于各种古代典籍的“溱洧之会”、“濮上之会”、“桑林之会”、“桑中之会”、“云梦之会”等等,因其时间是在仲春,故总其名曰“仲春之会”。于农历,则在二月底三月初。 正因为风俗如此,《诗经》十五国风中的大量内容都与此有关,如《关睢》、《汉广》、《桑中》、《淇澳》、《褰裳》、《蒹葭》诸多篇什,都属于这类性质。更值得注意的是,这种风俗,还被当时的周王朝以法令的形式予以肯定。《周礼》中之《地官.媒氏》云: 中春之月,令会男女,於是时也,奔者不禁。若无故而不用令者,罚之。 这实在是很有意思的一条规定:一,时间是仲春之月;二:在这一时令中,青年男女可以自由相会、自由恋爱乃至自由结合;三:不遵守这一规定者(想是指青年男女的家长),受罚。至于是罚钱物还是罚劳役,则不得而知。 至此,我们大体可以想象仲春之会的情景了:在杂花生树、莺飞草长的仲春时节,在山川河谷等风景优美的地方,青年男女们在那里自由的欢会,他们唱着各种动人的歌谣,手执着芳萆与鲜花,寻找着自已的意中人;他们谈情说爱,他们互赠信物或是自然地结合。而这一场景,几乎在周王朝所有的封国内同时进行。今天想来,这该是一种何等壮观、何等热烈的场面!即使过去了两千五百多年,我们仍能感受到先民们那种质朴、浪漫而又充满野性的气息! 我想,这应当是全世界最为古老而又规模最大的情人节吧!它曾真实地存在于我们的历史之中。 随着世风的迁移,曾广泛流行的仲春之会这一盛大节日,在中原地区、在汉民族中间逐渐消亡,直至被历史的尘沙深深掩埋。但在远离中原的西南少数民族地区,则被顽强地保留下来,它以三月三、跳花会、赶花街、春月歌墟、绕山林、踩山节乃至开门节等等名称和稍有变形的形式一直流传至今,成为一年一度最美的人文风景。而汉民族,则失去了。 失去的东西,很难再回来。只是不要忘记,在我们的历史上,也曾有过情人节;我们的先民,曾经充满激情与野性!而激情与野性,正是一个民族的生命与活力之所在! 细想来,典籍记载的仲春之会这一时期,应属于古代多婚或群婚的残余形态尚有保留的时期,总的说来,男女婚恋极为自由,而我们所熟知的夫妇伦理及女子贞节等观念,在当时还远未形成。 回过头来,看看郑风《溱洧》,其中:士与女兮,方秉兰兮。这里提到仲春之会,男女都佩有兰一类的芳萆,既为佩带之物,也可以与“赠之以芍药”一样成为定情互赠的信物。而有关夏姬祖父祖母、文亲的传奇故事,其核心词,恰好是兰。 写到这里,就可以还原夏姬之父公子兰、亦即郑穆公的生死传奇了,其实,郑穆公的出生,应与仲春之会有关,是这种文化风俗背景下的爱的产物。这在当时是很平常的事情,不仅郑穆公如此,楚令尹子文的出生也是如此,即使是一百年后删修诗书的孔子,也是这种文化风俗背景下的产物。若进一步推,流传广泛的楚襄王梦巫山神女的故事,其性质,也应大体相当。神女者,云梦之会中楚襄王偶然遇到的一位美丽女子。若如此,仲春之会的流风,应一直迁延至战国晚期。 到了汉代,这一习俗逐渐变形为上巳节,每逢这一节日,人们祭祀高禖,士女踏青,文人雅集,东晋王羲之的《兰亭序》,正是以此为背景。而传到日本,上巳节又称女儿节,一直流传至今。所有这些,都可视作仲春之会的余韵。至于今天,我们连上巳节也忘记了,只剩下徒具形式的春游了。 仲春之会既有歌唱,那么必然引出下一个话题---郑卫之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