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我们讲道家。 我对佛教的讲解是有一个清晰的逻辑结构的。道家总体上来说,我更强调它的气质而不是它的内在逻辑。如同我用“自觉”来概括佛教的精神,道家的精神如果用两个字来概括,就是“自然”两个字,在道家的语境里,“自然”又叫“自尔”,就是如你本然的样子。道家的基本精神就是如一个人本然的样子去接受自己。 道家的思想是一种非常放松的思想,如果在今天道家对我们有极大的意义的话,就是道家这样一种思考方式、这样一种智慧能够让我们在充满了张力的生活里把自己放松下来,超脱出去。这里面包含一种我称之为哲学式的浪漫的东西,它是一种以哲学为根基的浪漫的人生态度,甚至是一种以哲学为根基的童话的生活态度。 庄子是充满焦虑的,他的生命充满了困顿,但他超越困顿的一个最有效的方式是哲学,是建立在哲学之上的一个童话般的心境,他对待所有的问题包括生死都有这种心境。在中国哲学里面,对待生死、安顿生死的态度最为达观的是道家的态度。庄子快死了,身边的弟子就许诺:老师啊,你安心地死吧,我一定会厚葬你。庄子听了,立刻又开始了他哲学的玄想、童话的编造,他说:你根本不要埋我,我将“以天地为棺椁”,天地就是我的棺材,“以万物为赍送”,万物都是我的陪葬,“以星辰为珠玑”,星辰是陪葬品里头那些比较珍贵的珠子,“以日月为连璧”,日月都是陪葬的美玉。他在自己规模宏大的葬礼的想象之中,瞬间超越了生死。弟子又说:要是不埋你,我担心鸟会来吃你啊。庄子又说:你不埋我,我会给鸟兽吃了,我被埋了一样会被蝼蚁吃,我怎么能厚此而薄彼呢?他的这样一个态度是充满了幽默感,这个幽默感根源于背后的哲学态度。这样的哲学态度让他安顿了生活中的困顿,这是道家的气质。 现在从道家的气质回到道家的“自然”里面,那就是接受自己本来的样子。任何一种改变自己的企图,任何一种提升自己的企图,都是自寻烦恼,既没有必要,在庄子看来也没有可能。他讲了很多至德的人,都长得很奇异。但这么奇怪的人却是一个至德者,虽然他禀得了这么糟糕的形体,但是他却能以最饱满的态度来接受这个状况。《庄子》里有句话说:“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就是安于自己的处境,而以顺世的态度来对待自己生命中的种种境遇。不论是哀还是乐,都不能进入自己的心田,都不能影响自己的心灵。生命里有一个无可改变的东西叫做“命”。人是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的。既然没有办法,为什么不顺从它呢?“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一些东西是做不了什么改变的,要像命运一样接受它,这是一种至高的德行。这一点充分体现在他对生死的态度上。 道家对待死亡的态度在陶渊明的诗里头体现得非常明显:“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还须尽,无复独多虑。”在造化的大浪中随适,既没有欢喜也没有恐惧,该灭亡就灭亡不要有什么多的心念跟想法。在某种意义上,任何哲学,如果不能面对生死的问题,如果不能安顿人面对死亡的心情,那这种哲学是不究极的,是不完整的。此处讲的就是道家的究极和完整的态度。 在某种意义上说,生死的安顿是容易的,解脱跟顿悟是容易的。真正艰难的是人生。回到庄子的最基本的一些哲学问题上。《庄子》这本书分为《内篇》、《外篇》、《杂篇》,现在我们基本相信内七篇是庄子自己的作品,外篇、杂篇则是庄子后学的作品。我们就用内七篇的三个概念来讲述庄子的哲学。第一“逍遥游”,第二“人间世”,第三“齐物论”,这是以庄子为代表的道家的核心概念。 “逍遥游”,这个问题跟整个道家哲学的自然的观念有直接的关系。逍遥不能简单地理解为自由,这是一种安乐、享受的生活态度。改变自己、努力提高自己的人会逍遥吗?努力承担这个世界的使命的人会逍遥吗?努力承担责任的人会逍遥吗?不会。真正要想逍遥,那就不要改变自己,如你本然的样子活着,不做任何修饰,质朴地朴素地这么活下去。这就又回到我们刚才说的“安时而处顺”。 比如我急着要回家,等公车的时候特别着急。而我到国外旅游,我觉得最能让我体贴跟领会一个城市的,就是坐着公车满城逛,这个时候我就觉得非常逍遥。没有目标、没有分辨,就能做到安时处顺。这样一种逍遥,这样一种放下所带来的逍遥是最大的逍遥,是无所对待的逍遥。这是道家的自然的精神的一个重要体现。 “人间世”的概念。尽管我们能够逍遥,但是我们仍然要在人世间生存,所以要有一点生存的智慧。庄子讲了很多这方面的智慧,其中一个最重要的智慧就是“无用”,人得无用才能终其天年,享尽自己自然的寿命。无能无用在我们看来都是贬低的态度,但是庄子持欣赏的态度:无能者无所求,泛若不系之舟。这是多么好的一种状态,多么自然的状态啊。 在《庄子·外篇》里面,有一篇文章叫《山木》,讲庄子跟他的弟子在山中行走,看到一棵很大的树,这棵树的树干都是大的结,不能作木材,小的枝条蜷曲,不能作任何用。树的果实很臭,树叶有毒。这棵树一点用都没有。庄子对弟子说,这棵树之所以能长这么大就是因为它没用,它要是但凡有用就长不了这么大了。他弟子就说那我一定没用。下山后,到了一个故人家里,朋友很高兴,告诉他儿子把家里的雁给宰了(雁就是鹅),儿子就问了:家里有两只,一只会叫,一只不会叫,杀哪只?这还用问吗?杀那只不会叫的。第二天上路,学生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问庄子:昨天山上的那棵树因为没用长得那么大,但是昨天晚上那只雁呢因为没用而被杀掉,那我到底是要有用还是没用?然后庄子就无奈地说了一句,但是也是无奈的智慧:周将处乎才与不才之间。就是我要介于有用跟没用之间,你不能太有用,也不能太没用。换言之,以这种自然的人生态度并不能完全究极地解决生存问题,生存仍然仰赖这种外在的偶然性。 总之,他这种智慧告诉我们,人不能让自己活得太累,不能让自己始终生活在那种充满张力的充满承担的生活里。过度地承担实际上是对自己生命的戕害。道家能够在才与不才之间,把自己放到没用的那一边,保留自己一个完整的、松弛的生活空间,有一点浪漫的态度、有一点童话的心态,以这样的态度来对待生命,这个生命会更饱满一些。 “齐物论”。尽管庄子是以游戏的态度来对待哲学,但是由于他触及哲学问题的深入,所以里面还是有很多深入的哲学思考的。这里面最深入的哲学思考就在于对真理的思考。什么才是真理?这个世界最根本的真相是什么?这就回到“齐物论”这个篇名里。一般人把这个篇名读成“齐物——论”,似乎这篇文章是专门讨论“齐物”问题的一篇论文,这个读法是错误的,或者至少是不完全的。应该读成“齐——物论”。“物论”就是意见,“齐”是把所有的意见都等同起来。在庄子看来,诸子百家说的那些思想,其实都是意见,这些意见虽然表面上不一致,但有一点是一致的:都不是真理。在这一点上,它们都是“齐”,都是等同的,没有质的区别。所以“齐物论”的意思把各种意见等同起来,进一步要做到“息意见”,把这些充满错误的、片面的声音,让它们平息掉。这是“齐物论”所讲述的目标。 庄子看到了真理的相对性。对于不同的人来说,就有不同的真理,对于不同的存在来说就有不同的真理。比如,站在高树上,人会恐惧发抖。猿猴站在树上就不会发抖。人住在低湿的地方,就会“腰疾偏死”,泥鳅就不会这样。人、猿猴、泥鳅各有其最恰当的处所,都各有其感受世界的方式,都各有其的真理。西施漂亮,但鱼见之沉底,鸟见之下落。我们后来说“沉鱼落雁”是形容一个人漂亮,其实庄子的本意是讲,鱼见了觉得真丑,就沉底了,鸟见了她,怎么还有这么丑的东西,就一头碰死了。不同的动物有它不同的审美标准,审美标准也是相对的,美丑、善恶、是非都是相对的。 人也没有真理,因为每个人都有他的“成心”,“成心”就是成见。每个人都有自己独一无二的成长经历,这个成长经历带来的我们最根本的感受世界的方式就是这个成心。圣人有一个成见,普通人也有一个成见。在庄子看来,你凭什么就说你的成见就比我的高呢?因此庄子有一个观念叫“辩无胜”,我们说真理要经过辩论,辩论赢的就是真理。庄子说不对,辩论赢了可能是因为口才好,未必是真的。那我们找一个公证人来,可是如果公证人跟我的想法一样,他凭什么断定我们俩的是非?要是他跟你的想法一样,他还是不能衡量我们的是非。而他要是跟我们俩的想法都不一样,那三种不确定性又怎么能确定一个真理?他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只要进入到语言,就没有真理。这接近道家里面一个非常深刻的东西:语言在表达终极真理上的无奈。这也就是《老子》开篇所讲的:“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那么怎么才能体会真理呢?只有一种办法,就是“心斋”。怎么才能做到“心斋”呢?叫“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意思就是不要用感官去听,而是用心灵甚至是气去听,用整个的身心去听。要把整个身心都放在一种静默中聆听的状态。如果人能在一种静默中去聆听,去感受那个真理,那个真理就自然而然地凝聚在你的心里。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是非标准,怎么才能超越这种嘈杂的远离真理的方式呢?关键的问题是要达到“道枢”,在“道枢”的立场上,做到“彼是莫得其偶”。“偶”就是“对”,真理的相对性,是因为有这个“对”,有这种对象式的生存方式、对象式的思考方式。什么叫对象式的思考方式?比如这个黑板擦,如果仅仅从你们的角度看,那是白色的,但是从我这个角度看就是粉色的。也就是说我们每个人在关注一个对象的时候,由于我们没有整全地把握世界的工具,所以我们看到的事物永远是一个片断。对象化的基础是感官,而在以感觉器官为基础的对象化的思考方式里面你就一定会陷入到是非对待之中。我说是粉色的,你说是白色的,我们俩争争来争去,结果谁都不对。唯一的办法就是超越这个分别与对待,回到这个“道枢”。什么叫“枢”?就是“得其环中”。是非是一个循环,如果能在这个中点上,超越是非的循环也就站在了“道枢”的基础上,从而与大道同体。这是庄子的真理观在这个地方的体现。庄子的哲学在这个地方达到了很高的高度,他既要超越真理的相对主义,认知上的相对主义,就是说没有真理,要超越这个东西;他又要摆脱在认识论上的绝对主义,就是说只有唯一的真理,他要摆脱这个。他要让这两种都灭息掉,从而得到一个更高的真理、与道同在的真理。这是庄子哲学的高度,也是道家哲学非常高的一个体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