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金圣叹的思想性格极其复杂,其中的许多构成因素互相对立,这在他点评《水浒》的过程中得到淋漓尽致的表现。他既维护封建制度,又崇尚率性而为;既沉溺于传统的文化意识,又能够从传统文化意识中站立起来。他的意识深处始终存在情与理的尖锐冲突。金圣叹外儒内庄,释心墨行,一颗敏感的心在两个极端之间来回追逐。 【关键词】 金圣叹;《水浒》; 文化人格 金圣叹的思想性格极其复杂,其中的许多构成因素互相对立冲突。然而,纵观对金圣叹的研究,大多是从既定的成见出发,对金圣叹矛盾的言行“各取所需”。许多研究者不是全面细致地研究真实的金圣叹,而是在用金圣叹来证明他自己所处时代的流行观点。因此,这些研究中主观臆断的成分极为明显。我以为,我们应该采取全面系统的方法来还原真实的金圣叹,深入剖析他充满矛盾性格的复杂性及其造成的原因,这样,我们才能正确地理解他给我们留下的那些文化遗产的价值,并从他性格因素的冲突中获得一些关于主体性格和谐发展的启示。 入清后,金圣叹欲绝意仕途,然而,他的心情又是矛盾的。“今冬无米又无菜,何不作官食肉糜。邻舍纷纷受甲去,独自饿死欲底为?”(金圣叹《甲沈秋兴之二》)这是一种发自心灵深处的吟叹。在踌躇彷徨中,清苦的金圣叹终于放弃了“作官食肉糜”的机会,与统治者分席断襟,“除朋从谈笑外,惟兀坐贯华堂,读书著述为务”(廖燕《金圣叹先生传》)。但是,当他得知清顺治皇帝很赏识他批的“才子书”,称赞他是“古文高手”时,又“感而泣下”,北向叩首而赋:“千里归来尘未洗,一天欢喜泪无端”,“半生科目沉山外,今日长安指日边”(金圣叹《春感八首》)〔1〕(P858)。他幻想与清朝最高统治者文心相通,感激明主知遇之恩的心情溢于言表。如果金圣叹宁愿忍饥受寒也不出仕是坚守着他的清高和气节,那么,对天子的感恩零涕又是因为什么?是否文化超越了骨气? “圣叹性流宕,好闲暇,水边林下,是其得意处。又好饮酒,日辄为酒人邀去,稍暇,又不耐烦。”(徐增《天下才子必读书序》)这是金圣叹的好友徐增对他性情真实细致的描写。清代学者邱炜爰在《菽圆赘语》中也对金圣叹的性格作过刻画,说他:“长年困青毡,对佛火,参禅挥尘,领略道人况味。”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任性逍遥的红尘隐士,最后却“为邑人公义,上讦墨吏,激昂就死”。(邱炜爰《菽圆赘语》)“哭庙案”中的金圣叹心念苍生,肩担道义,竟如赴汤蹈火的战士一般。他撰写《哭庙文》,深夜串联人等,两次哭庙,不避死地。想当时他鸣钟击鼓,撕裂儒冠,放声大哭之时,何等慷慨悲愤!临难赋诗:“天公丧母地丁忧,万里江山尽白头。明日太阳来作吊,家家檐下泪珠流。”又见其胸怀公义,气贯长虹。金圣叹究竟是何等样的人物,何等样的性格?我们怎能一语以蔽之? 1.关于《水浒》的创作动机 关于《水浒》的创作动机,金圣叹提出了三种截然不同的看法。其一,他在《序二》〔2〕(P6)中以“史氏之有《杌》”作比,认为施耐庵创作《水浒》是“诛前人既死之心”,“防后人未然之心”。也就是让读者看到起义造反者的悲惨下场,以一百八人为戒,低首为奴,服从统治;其二,他在《读第五才子书法》中却说:“施耐庵本无一肚皮宿怨要发挥出来,只是饱暖无事,又值心闲,不免伸纸弄笔,寻个题目,写出自家许多锦心绣口。”这就是说,施耐庵作《水浒》只是自己消遣而已,本与政治无关;其三,他在第一回、第十八回的回首总评及第六回、第十三回的夹批、评点中,又认为《水浒》是“庶人之议”,是作者“发愤作书”、“怨毒著书”。“为此书者,吾则不知其胸中有何等冤苦而为如此设言。”他觉得《水浒》反映了百姓的心声,揭露了社会的黑暗。施耐庵作《水浒》究竟是为统治者服务、为百姓喊冤还是纯粹就是个人的消遣?他金圣叹莫衷一是。 关于《水浒》的总体评价,金圣叹在《序二》中说:“以忠义予《水浒》者,斯人必有怼其君父之心,不可以不察也。”又说《水浒》“无恶不归朝廷,无美不归绿林,已为盗者读之而自豪,未为盗者读之而为盗也。”十分明显,他认为《水浒》是一部犯上诲盗之作。然而,他却又极为喜欢《水浒》,对《水浒》评价甚高,与《离骚》、《庄子》、《史记》相提并论,同列才子之书。他在《序三》中说:“其无晨无夜不在怀抱者,吾于《水浒传》可谓无间然矣。”“天下之文章,无有出《水浒》右者。”他在自己年富力强之日,“心绝气尽”地点评《水浒》,也正说明了他对《水浒》深深的喜爱。“《水浒》一书,真是天下古今奇绝妙绝之文,奈何可以不批?”(《与王山书》对同一部书,极恶亦极喜,是何道理? 3.关于对梁山起义的态度 金圣叹在《序三》〔2〕(P8)中认为:“耐庵所云‘水浒’也者,王土之滨则有水,又在水外则曰浒,远之也。远之也者,天下之凶物,天下之所共击也;天下之恶物,天下之所共弃也。”在《序二》中说:宋江等一百八人,“其幼,皆豺狼虎豹之姿也;其壮,皆杀人夺货之行也;其后,皆敲朴劓刖之余也;其卒,皆揭竿斩木之贼也。有王者作,比而诛之,则千人亦快,万人亦快者也。”第一回总评中又两次说道:“ 一百八人也者,固王道之所必诛也。”可见,他对梁山起义者是深恶痛绝,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然而,在对梁山起义具体事件、具体人物的评点中他却又怀有深切的同情和真诚的赞许。如楔子中洪太尉去请张天师路遇蛇虎,吓得魂飞魄散,真人对他说:“本山虽有蛇虎,并不伤人”。金圣叹评曰:“这是一百八人的总赞”。在第十一回的点评中说:“江等一片之心皎然如冰在壶,千世万世莫不共见。”特别是他对梁山起义的原因认识相当深刻。在第一回的总评中说:“不写一百八人,先写高俅,则是乱自上作也。”他将根源指向了封建社会的最高统治者,认为“盖盗之初,非生而为盗也。……然其实谁之失教?谁致之饥寒?谁致之有才与力而不得见?‘万方有罪,罪在朕躬’,成汤所云,不其然乎?”(《圣叹外书》)满腔的爱恨该付与谁?金圣叹有些犹豫不定。 4.关于《水浒》人物的点评 金圣叹对《水浒》中的人物多有繁富细致的点评,这些点评既有中肯的一面,同时又不乏自相矛盾之处,我们以他对宋江的评论为例来加以说明。宋江是梁山的头领,又是金圣叹点评最为用力的一个。一方面,金圣叹认为“《水浒》独恶宋江,亦是歼厥渠魁之意”(《读第五才子书法》),“作者只是痛恨宋江奸诈”,将宋江“考定”为“下下人物”。金本凡有文字改动之处,好多是针对宋江的人格,意在突出宋江的“虚伪奸诈”,“纯用术数去笼络人”,“把宋江深恶痛绝,使人观之,真有犬彘不食之恨”(《读第五才子书法》)。另一方面,在金圣叹的批语中,也有不少赞扬宋江的地方,如在第十七回的点评中称赞宋江是“人中俊杰”,甚至把宋江抬到侯王之列,说“一百八人中,独于宋江用此大书者,盖一百七人皆依列传例,于宋江特依世家例”。在第十一回,对宋江称赞再三,说宋江“以非常之人,负非常之材,抱非常之志”,“病夫闻之,皆欲奋发”,大宋皇上和他相比,也只是“所谓其余”。在对《水浒》人物的点评中,金圣叹评价人物的标准也不够统一,有的是以心地是否爽快纯正来评,如 “阮小七是上上人物,写得另是一样气色。一百八人中,真要算做第一个快人,心快口快,使人对之,龌龊都销尽。”有的是以人物性格是否丰满来论,如“卢俊义,柴进只是上中人物。卢俊义传,也算极力将英雄员外写出来了,然终不免带些呆气。譬如画骆驼,虽是庞然大物,却到底看来觉道不俊。柴进无他长,只有好客一节。”从整体上看,金圣叹对《水浒》英雄的个体行为多是持肯定态度,而对他们所举行的起义却是否定的。难道是许多好人集体干了一件坏事?这种评价抵牾得让人匪夷所思。 从“理”出发,金圣叹视梁山起义者为盗贼。尽管宋江把聚义厅改为忠义堂,树起替天行道的大旗,尽管宋江领着他的兄弟们去为朝廷打方腊并且大部分战死,但金圣叹仍对他们怀有刻骨的仇恨。他说:“若夫若使忠义而在水浒,忠义为天下之凶物、恶物乎哉!”认为“耐庵有忧之,于是奋笔作传,题曰《水浒》,恶之至,迸之至,不与同中国也。”“意若以为之一百八人,即得逃于及身之诛戮,而必不得逃于身后之放逐者,君子之志也。”在金圣叹看来,造反是要灭族的,灭族之罪是不能赦免的,否则就会“坏国家之法”,朝廷就会“无治天下之术”。他在《序三》中说:“《水浒》所叙一百八人,其人不出绿林,其事不出劫杀,失教丧心,诚不可训。然而吾独欲略其形迹,伸其神理者。”他所欲伸的“神理”是什么?又说:“削忠义而仍《水浒》者,所以存耐庵之书其事小,所以存耐庵之志其事大。虽在稗官,有当世之忧焉。”他的“忧”又是什么?他自己说得再分明不过了:“彼一百八人而得幸免于宋朝者,恶知不将有若干百千万人,思得复试于后世者乎?”( 《序二 》)于是,他把七十一回以后关于受招安、打方腊等内容删掉,增补卢俊义梦见梁山头领全部被捕杀的情节结束全书:“梁山大聚义之后,是夜卢俊义便得一梦,……情愿归附朝廷,那人拍案骂道:‘我若今日赦免你们时,后日再以何法治天下?’”对此,金批之为“不朽之论”。于是,把一百八人一起处斩,金批以“真吉祥文字”。卢俊义醒后,看到堂上一个牌额,大书“天下太平”。鲁迅先生对此早就说得分明:“单是截去《水浒》的后小半,梦想有个‘嵇叔夜’来杀尽宋江们,也就昏庸得可以。”虽然金圣叹“早被官绅们认为坏货”,他却“究竟近于官绅”。(《南腔北调集·谈金圣叹》)〔3〕(P331) 金圣叹十分推崇《水浒》,其中首要的一条是因为《水浒》塑造出了众多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别一部书,看过一遍即休,独有《水浒传》,只是看不厌,无非为他把一百八个人性格,都写出来。”“水浒所叙,叙一百八人,人有其性情,人有其气质,人有其形状,人有其声口。”金圣叹不仅将“人物性格”提到了小说本质论的高度,而且将“人物性格”是否鲜明突出作为了臧否人物的重要尺度。其实,“性格”在金圣叹的眼中也不过是指人物的性情而已,他强调的是性格的先天性和自然表现性,他明显地忽视了人物性格的价值及其与环境的联系。性格是人物独特的出身、成长、教育及社会环境等影响下的某种稳定的情感,与环境具有血肉般的紧密关系。性格是要通过动作得到具体的反映,而推动人物的动作、决定人物的行为方式的内在原因是一定历史条件下的伦理、宗教、道德等价值观念,也就是“存在于人的自我又渗透到他的全部心情的那种理性内容”。作为艺术的人物性格,其中的哲学意蕴是丰富而且深刻的,它寄寓着对人的社会价值所作的形而上意义的思考。所以,人物性格需要提示某种更高层次的东西——必然性、社会性、“普遍力量”、“理性和自由意志”等等,这些东西才是人物性格的核心。而金圣叹恰恰忽略了这些至关重要的东西。其原因正在于,金圣叹不曾对他所信奉的“理”发生半点怀疑,他已经明明懂得“乱自上作”的道理,明明看透了“既已群小相聚矣,高俅即欲不得志,岂可得哉”的现实,却仍然维护造成这种现实的社会秩序。他对那些滥杀无辜的残忍冷眼旁观,仅仅从造句笔法的角度加以点评,完全失去了最起码的善恶判断。他感受到的只是“快人快事快语”,只是心中怨气的挥发。金圣叹把来自于社会文化的“理”和源于自然人性中的“情”朝不同的方向都推向了极端。他因此把人物性格从他生长的环境中分离出来,从而导致了他评价《水浒》的片面和矛盾。 而另一方面,我国长期处于封建专制社会,皇权是封建专制的核心,皇权至尊,无限神圣,绝对不可侵犯。皇权思想是封建社会的统治思想,任何人都难以完全逃脱它的笼络和浸染,金圣叹自然也不例外。在《序一》〔2〕(P1)中,他多次把天子和圣人相提并论,主张“非天子而作书,其人可诛,其书可烧也。”在他第七十回增改的诗中盼望着“太平天子当中坐,清慎官员四海分。”金圣叹理性思想的深处是根深蒂固的皇权意识,正是在这种意识支配之下,他才极力维护封建的社会秩序,痛恨起来造反的梁山义士。 从文化的角度看,金圣叹外儒内庄,释心墨行。在对待社会问题上,他采取的是儒家的态度;在个人的修身方面,他怀抱的又是道家的态度。孔子在人与人、人与世界的关系上主张积极参与,庄子则坚持主观的心灵省悟,在内心生活中构筑自由的精神家园。佛家讲超然尘世,墨家讲仗义行侠。金圣叹心地如佛,至净至柔,他曾发出“人之无良”的喟叹;而他又不乏侠骨义胆,对那些肝胆照人的英雄心服口赞,神亦往之。对众多的思想意识,金圣叹都有所接受却又不能够统一起来,因而造成他言论的悖反,突出表现为政治思想和美学思想的尖锐矛盾。一方面,他在政治思想上忠君,沉溺于传统的文化意识,而另一方面,他又从传统文化意识中站立起来,有着清醒的自我意识,强调内在生命意兴的表达,而不是文化意识的模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