蔽芾甘棠,勿剪勿伐,召伯所茇。 蔽芾甘棠,勿剪勿败,召伯所憩。 蔽芾甘棠,勿剪勿拜,召伯所说。 ——召南·甘棠 “为有相思能驻景”,男女之间因相爱不得相见而生相思,因相思而使时间停住,光景停留。人与人之间也可能超越爱情,感人恩泽,欲思报而人不在,因为怀念而相思。同样也可使时间永驻,光景停留。两种相思一样情。 后一种相思,唱彻五百年的历史长河。“高高盛盛的甘棠树啊,莫去剪它莫去砍,召伯当年就曾住在那里。高高盛盛的甘棠树啊,莫去剪它莫去折,召伯当年就在那里乘凉。高高盛盛的甘棠树,莫去剪它莫去拔,召伯当年就在那里休息。” 诗人虽然没有交代,“那是一个春天”;也没有告诉我们,那是一个伟人。然而,三千年以降,人们实实在在都能感觉到那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相思,那是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感情。人们所思念的对象,可想而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 《甘棠》可能是《诗经》中最早的一首有关个人崇拜的诗。诗中的召伯,是西周初年著名的周、召二公之一,姓姬名奭。召是他的封地。他是周文王的儿子,周武王的弟弟。辅佐武王灭商,被封于北燕,是春秋时燕国的始祖;周成王即位时尚年幼,他出任太保,与周公旦分陕而治,陕以西归他管理。在召公治下,政通人和,《史记》说是“决狱政事其下,自侯伯至庶人各得其所,无失职者”。因而深受当地贵族和平民的爱戴。传说他曾在一棵甘棠树下办公,晚上也睡在这里,召公死后,后人为了纪念他,舍不得砍伐这棵树。所谓“人惠其德,甘棠是思”。这首诗就是这么来的。 诗人没有交代他的功绩,没有夸耀他的神圣,一种自然素朴的情怀,却始终萦绕着心头,一个凛然不可亵渎的形象,屹然纸上。多少年了,甘棠树上,三月花如白雪,八月果实累累;多少年了,甘棠树下,桃李成蹊,泪眼如花。 三千年前的孔子就特别重视这首《甘棠》。在孔子诗教的生涯中,他评点最多的诗恐怕就是这首《甘棠》了。上博竹简残留的《孔子诗论》就有四处是关于这首《甘棠》的: 第24简中说,“吾以《甘棠》得宗庙之敬,民性固然,甚贵其人,必敬其位,悦其人,必好其所为,恶其人者亦然。” 第13简、15简,合起来就是,“《甘[棠]》……及其人,敬爱其树,其报厚矣。《甘棠》之爱,以邵公……”第10简称之为:“《甘棠》之报。”如此多的笔墨,集中在一个人,一棵树上,这在孔子不多的言论中是少见的。 孔子为何如此重视它呢?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民性使然”。人性不分贵贱,不分古今。人性使然,百姓敬树如敬人;人性使然,人们爱人如爱德。伟人是怎么形成的?不是靠的威权,不是靠的枪炮,更不是造神造出来的。伟人是人性铸成的光环在他身上的映照,这样的伟人,三千年也罢,三万年也罢,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褪颜色和光环。 有人说,孔子之重视《甘棠》,是因为诗中所唱的召公,行的是文王之教,孔子尊文王而重《甘棠》。是说固有道理,然把孔子之爱《甘棠》当成是爱屋及乌,显然委曲了圣意。 《左传·襄公十四年》傅士鞅曰:“武子之德在民,如周人之思召公焉,爱其《甘棠》,况其子乎?”《左传·昭公二年》季武子“遂赋《甘棠》”,韩宣子曰:“起不堪也,无以及召公。”又,《左传·定公九年》:“郑驷歂杀邓析,而用其《竹刑》。君子谓子然于是不忠。苟有可以加于国家者,弃其邪可也。《静女》之三章,取彤管焉。《竿旄》‘何以告之’,取其忠也。故用其道,不弃其人。《诗》云:‘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思其人,犹爱其树,况用其道,而不恤其人乎?子然无以劝能矣。” 文王和周、召二公是两个不同的人。文王总领天下,提王教之旨,而召公行之,而言教不如身教,是以《甘棠》不思文王而思召公。孔子曰:“吾于《甘棠》,宗庙之敬甚矣,思其人必爱其树,尊其人必敬其位,道也。”(《孔子家语·好生》)思人爱树,尊人敬位,这是爱屋及乌不错,但把文王与召公比作“屋”与“乌”,则有失正当。太史公说:“召公奭可谓仁矣!甘棠且思之,况其人乎?”这样一说才道出了人性。甘棠虽不能思人,但人能睹物,睹物而思人,这是普天下之人性。人们敬甘棠,就好比祭祀敬祖先,祭祀是一种相思,《甘棠》也是一种相思。人性有向美向善的天性,人性也有述往奉生的本性。故《孔丛子·论书》曰:“孔子曰:‘古之王者,臣有大功,死则必祀之于庙,所以殊有绩劝忠勤也。’”《白虎通义》也说:“王者立宗庙何?曰生死殊路,故敬鬼神而远之。缘生以事死,敬亡若事存,故欲立宗庙而祭之,此孝子之心所以追继养也。” 清人有诗赋甘棠云:“渡头芳草浸澄潭,太保风流想象堪。一代雄封燕以北,千秋遗爱汉之南。水传姓氏犹称召,棠得名贤始觉甘。老树盘根无觅处,权将残碣细寻探。”所谓历史为名人造就,名人因历史而万古流传,诚不虚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