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兮衣兮,绿衣黄裹。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邶风·绿衣 我在一篇论文中说过,“兮”字并非楚风所专有,早在屈原几百年前,你看,在《诗经》里就有了兮字句。 解读《诗经》,我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就是一段特定的历史时期内,一群人的解读方法和得出的结论往往是非常相似的。比如这首《绿衣》,汉唐之际的《毛诗序》、郑笺、孔疏都以为这是庄姜伤己失位之作;而现代则普遍认为,这是写男子(丈夫)对故妻的思念。其中的奥妙确实引人深思。 鲁迅先生认为,这是由于经学家看见淫,而革命家看见排满。我则以为要恰恰倒过来,是经学家看见革命,革命家看见了淫。 比如这首《绿衣》,显然是礼崩乐坏的写照,在现代人眼里,突然冒出了一个丈夫、一个亡妻。一首感时伤世的诗倒成了千载以来悼亡诗的先声。 丈夫何在?亡妻何在?细心地盘点他们的思路,才知道,都在“绿兮衣兮,绿衣黄裹”这一句话里。理解这句话,是全诗的关键。革命家是把这句诗当成写实来读的,啊,看到这绿色的衣服,黄色的里子,睹物思人,心里的悲伤无以言之。衣服嘛,自应是女人之爱物,男子是不屑于此的。更兼后面还有一句“我思古人”,“古人”是谁?又有了分歧。余冠英等认为,古人即故人,指故妻。于是丈夫也有了,亡妻也有了。实在高明,他们能够从无中看出有,从活中看到死。 经学家是把这首诗当成是兴中含比来读的,绿衣黄里,不过是兴而又比,但是作者不把比的内容说出来。我不是经学家,但我认为,经学家再怎么失败,也比起我自己来多读一些原典,多一些功底,对古人看得通透;而革命家有什么?有的都是现实,以现实来写历史。 绿,郑玄认为是由禄转过来的,是禄字之误。在《礼记》中有禄衣之称。这说明禄衣自古就有礼制也。诸侯夫人祭服之下,鞠衣为上,展衣次之,禄衣次之。众妾亦以贵贱之等服之。鞠衣黄,展衣白,禄衣黑,皆以素纱为里。明白了古时礼制,就好理解,诗中“绿衣黄里”之比意,就是诗人要说未说的本意。从礼制的角度来说,这种穿着是不伦不类,不合古之礼制的,表明以下僭上之势越演越烈,礼崩乐坏到了什么地步。 有人非要把绿衣作写实来看,显然一开始就似通非通。古代有颜色的衣服,只有贵族君子才穿得着,普通人着粗布葛衣,也就是那种自织自染的衣服,未闻有普通人穿一袭绿衣者。《乐府杂言》“雅乐部”载:“协律郎皆绿衣大袖,戴冠。”《西游记》里有“绿衣仙女”,《聊斋志异》里面的柳秀才“峨冠绿衣”,只不过,后者都非人。 古,通故,似是而非。我通检《十三经》,“古人”二字在《尚书》、《左传》出现次数13次,没有把古人解作“故人”的,更无法与“故妻”联系起来。如: 《召诰》:“今冲子嗣,则无遗寿耇,曰其稽我古人之德,矧曰其有能稽谋自天?” 《秦誓》:“古人有言曰:‘民讫自若,是多盘。’” 《左传·僖公七年》:“古人有言曰‘知臣莫若君’。” 如此等等。在《诗经》中“古人”二字只出现这一次,何以同时代的一个词,偏偏只有这一个要解作“故妻”?这恐怕也是革命家的发明。“我思古人”,在这首诗里面就是指古之君子,即那些当初制礼作乐、谨行礼制的君子。郑笺云:“古人,谓制礼者。我思此人定尊卑,使人无过差之行。古之圣人制礼者,使夫妇有道,妻妾贵贱各有次序。”这种解释不错。诗中人为什么突然想起古人?就因自己的遭遇,礼制崩坏,上下错位,致使自己遭此大变,同时也感伤时代世情,渴望有古之君子能重整纲纪。“绿衣黄里”等句都是以兴兼比,说明世道不正。 牟宗三说,读书有三难。有人明白一句话,但是不能明白几句话,明白几句话,不一定能明白一段话,明白一段话,不能明白整篇文章的旨意。 可怜的庄姜夫人,本来是史上一位非常贤德的女性,在世时,庄公辜负了她。《邶风》中,除了这首《绿衣》,还有好几首诗都涉及这位夫人,说明她的人品、德行事迹在当时就能被人们理解或同情。五百年后,也长期活在人们的心里。我看她的死,不是庄公的责任,而是现代人把她活活咒死的。 可叹她生不逢时。三千年前,她已经领教了世态炎凉,她活着的时候,礼崩乐坏,小妾上僣。她所吟咏的《绿衣》,三千年后,依然感觉到是在为今人而悲咏,我在2006年的夏天读此诗时,感觉犹如“2006年的第一场雪”: 禄衣呀禄衣,怎么成了黄色的衬里?我心里的悲伤啊,何时能够停止? 禄衣呀禄衣,怎么成了黄色的裤子?我心里的悲伤啊,何时能够忘记? 禄衣和丝线,你怎么能够这样染制?我怀想古代的君子,只有你才能纠正这种世道。 我穿着葛布,迎着这寒风久久站立,我怀想古代的君子,只有你与我同心高洁。 三千年前的孔子听了这悲吟,说了一句话:“《绿衣》之忧,思古人也。”(上博简《孔子诗论》)三千年后的我听了这悲吟,也想接着说一句:“今人之忧,不思《绿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