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我几乎一直在读一本书。一本很有趣的古书。在某种程度上,它可以被看作是中国人的性情之书、趣味之书和智慧之书。可惜我老也读不完。在一篇文章里我把这本书跟博尔赫斯的“沙之书”混为一谈,因为它的确是无始无终、循环往复的一个文本。这书的名字您已经看见了,就是《世说新语》。 不少人都把《世说新语》当作“中古时代的百科全书”来看待。这是有道理的。因为它的内容实在丰富,研究这一时期的哲学思想、社会风气、文化思潮或文学艺术的人,不读这本书就不敢发言,绕过这本书就走不了远路。但,正如大家都知道的,它的引人入胜绝不在于它是个“资料库”。一本书,如果只有实际的功用而缺少“无用之用”,我们总无法与它建立亲密的感情。在我看来,《世说新语》大概算是最经得起人们流连的一本“工具书”了(尽管这么称呼它实在有点儿暴殄天物),“使用”它的人常常会像进了迷宫一样,忘记了回家的路。作为在古代主流文化中被视为“小道”、一直难登大雅之堂的“小说家言”,《世说新语》受到的“礼遇”是任何一部同类著作都不能望其项背的。自其成书以来的一千五百多年,文人雅士——无论在朝的还是在野的——一直将其视为枕中秘宝,孜孜研读。 但这些都是题外话。围绕这部传世名著,有许多有趣的话题可以展开。本文标题所揭示的,就是一例。“卯金刀氏”,当然指的是百家姓里的刘姓。这姓氏据说至今仍是全国数二数三的大姓,这也用不着多说。我感兴趣的是,翻开这部书的传播接受与研究史——当然是个比喻的说法——你会发现,与这本书扯上干系的古代文人当中,有不少竟都是“卯金刀氏”。 先说作者。《世说新语》虽产生于刘宋时期,却至《隋书•经籍志》方有著录,《隋志》以降,各个朝代的官修史书及公私目录学著作,都以为其作者是“宋临川王刘义庆”。尽管后世以鲁迅为代表的学者,开始对“才词不多”的刘义庆独立创作这样一部传世名著的能力表示怀疑,认为《世说新语》极有可能是“成于众手”的集体创作,但,刘义庆的项目主持者或主编的身份和地位,还是不容抹杀的。要是给与这部书有关系的人排一排座次的话,无疑,刘义庆应该当仁不让地居于首位。顺便说一句,我国目录学的开山祖师、汉代大学者刘向也写过一部名为《世说》的书,著名史学家余嘉锡先生认为,“刘向《世说》虽亡,疑其体例亦如《新序》、《说苑》,上述春秋,下纪秦汉。义庆即用其体,托始汉初,以与向书相续,故即用向之例,名曰《世说新书》,以别于向之《世说》”。(《四库提要辨证》,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019页)如此说来,早在《世说新语》诞生以前,就有一位“卯金刀氏”对其产生过不无重要的影响了。 《世说新语》成书后,大概是很快走俏的,否则不会紧接着就有人为之注释。第一个为其作注的是大约为齐代人的史敬胤,他的注释论质论量皆不敢恭维,又非刘氏,按下不提。倒是晚他几十年出现的一位梁代注家让人刮目相看。这个人也姓刘,名峻,字孝标。在中国文化史上,刘孝标算是个响当当的名字。他的论文《辨亡论》、《广绝交论》写得文采飞扬,在昭明太子萧统主编的《文选》的论文中分量不轻。但真正使他留名千古的并非论文,而是他为《世说新语》所作的洋洋数万言的注释,俗称“刘注”。刘孝标的注文历来与正文并行于世,甚至一度盖过原著的风头。宋人高似孙在《纬略》中说:“梁刘孝标注此书(指《世说新语》),引援详确,有不言之妙。如引汉、魏、吴诸史及子传地理之书,皆不必言。只如晋氏一朝史,及晋诸公列传谱录文章,皆出于正史之外,记载特详,闻见未接,实为注书之法。”这评价是很高的。《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更称其“与裴松之《三国志注》、郦道元《水经注》、李善《文选注》,同为考据家所引据焉”。著名的“四大古注”之说正是由此而来。如果说刘义庆著《世说新语》具有原创之功,那么刘孝标的注释则为原著的流布、传世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可以说,没有刘孝标的疏解、纠谬和补缺工作,充满言外之意、韵外之旨的《世说新语》能否被后人读懂,还是一个问题。 再往下就说到了唐代。《世说新语》在唐朝已成为一部读书人喜嗜之书,这一点可以在不少唐代作家的诗文中找到证明,而现存最早的版本“唐写本残卷”也正是这时的产物。不仅如此,对《世说新语》的模拟之风也从唐代扇起,第一个“世说体”仿作《大唐新语》于是应运而生。无巧不巧,《大唐新语》的作者竟也是一位“卯金刀氏”——刘肃。现在看来,《大唐新语》不过是一部政治事件和帝王轶事的堆积之作,早失《世说新语》的旧制与风韵,但自刘肃开始,对《世说新语》的续仿模拟渐成风气,“世说体”文言笔记小说由此别开一途,成为我国古代小说史上一道独特的风景,刘肃的功劳当然值得一书。 无独有偶,唐代大史家、《史通》的作者刘知几,作为一个较早对《世说新语》提出批评的“卯金刀氏”,尤为令人瞩目。在《史通•采撰》篇中他指出:“晋世杂书,谅非一族,若《语林》、《世说》、《幽明录》、《搜神记》之徒,其所载或诙谐小辩,或神鬼怪物。其事非圣,扬雄所不观;其言乱神,宣尼所不语。皇朝新撰晋史,多采以为书。……虽取说于小人,终见嗤于君子矣。”在《杂说》篇里,他又对《世说》特加诋诟:“近者宋临川王义庆著《世说新语》,上叙两汉、三国及中朝江左事。刘峻注释,摘其瑕疵,伪劣昭然,理难文饰,而皇家撰晋史多取此书。遂采康王之妄言,违孝标之正说。以此书事,奚其厚颜!” 显然,正统史家的立场使刘知几对志怪、志人著作,乃至采录“小说家言”的正史《晋书》统统不屑一顾;倒是同为史家的刘孝标《注》则让他青眼有加,引为“正说”。窃以为,刘孝标和刘知几固然是第一流的注家或史家,却并非《世说新语》这部“远实用而近娱乐”(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世说新语〉与其前后》)的作品的真正解人和知音。不过,褒也好,贬也罢,总是基于对这部书的关注,而且客观上,这样的褒贬常会益其声价,促其流通,这恐怕是刘知几们始料未及的。 宋元之际,始有小说批点之学。在早期的小说批点家那里,《世说新语》大受垂青,成为我国小说批点史上首部被批点的作品。第一个批点《世说新语》的也姓刘,他就是南宋末年的诗人、文学家刘辰翁(字会孟,号须溪)。明人杨慎《升庵集》有“刘须溪”之目,说:“须溪于唐人诸诗及宋苏、黄而下,俱有批评,三《子》(指《老子》、《庄子》、《列子》)口义、《世说新语》、《史》《汉》异同,皆然。士林服其赏鉴之精,而不知其节行之高也。”可见,这个刘辰翁,绝非等闲之辈,道德文章都有可观者。他不仅可说是我国古代第一个文学批点家,也是第一个大胆指认《世说》为小说,并从小说角度加以欣赏、评价的知名文人。一个是文学史上第一部批点小说,一个是小说批点史上第一人,二者关系不可谓不巨大,不紧密,其中透露的意味也不可谓不深远,不微妙。明代张懋辰在校订《世说新语》后说,“孝标引援详确,须溪谭言微中,千古两绝”(张茂辰订明刻本《题》语)。著名文人焦竑更合称孝标、辰翁为“二刘先生”。(焦竑《世说补序》)刘辰翁对《世说新语》的贡献于此可见一斑。不仅如此,刘辰翁的诗词创作也深受《世说新语》的影响。通观《须溪词》(吴企明校注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笔者发现,有近70首词采用《世说新语》的典故,约占总数353首的五分之一!这和南宋著名词人辛弃疾也爱化用《世说》掌故一样,是相同的文化生态——“南渡偏安”——对于文人人格结构产生深层影响的外在反映。 刘辰翁之外,南宋时期另一位校释过《世说新语》的文人也为刘姓,他的校点成绩算不上辉煌,但对于了解当时的版本异文情况和疏通文义,都很有帮助。更值得注意的是,在明以后的许多线装善本中,都赫然印有他的序文,这就是通常列于《世说新语》“旧序三首”第一篇的《刘应登序》。刘应登,其生平事迹不详,但与刘辰翁同为庐陵(今江西吉安)人,二人生活年代大致相同,或者为同宗至亲亦未可知。他的影响虽不及刘须溪,但于《世说新语》的欣赏评介,终究功不可没。 以上我所列举的与《世说新语》有关的文人共有七位,南宋以前对这部书产生过重大影响者几乎胪述殆尽。他们或为作者,或为注家,或对其书作过续仿,或曾间接、直接地作过评论、批点,可以说占据了文本创作和文化传播过程的各个“要路津”,更有意味的是,他们居然都是刘氏大家族的一员!这一事实的确匪夷所思,若说纯属巧合,实在难以服人。若说是家族门第观念相对强大的时代所形成的独特人文景观,那么,这种聚集于同一部作品传播过程中的“近亲繁殖”现象,为什么没有在其他文化典籍的传播过程中得到普遍的证明?手头可举的例子是:第一个为萧统《文选》作注的是隋代的萧该,但也仅只一个萧该而已;为刘邵《人物志》作注的是北魏的刘昞——又是姓刘;屈原为代表的《楚辞》,研究者代不乏人,找来找去,只有一个同宗为其作过“鼓吹”,就是作过《楚辞新注》的清代人屈复……无论如何,都无法与《世说新语》这么“豪华”的研究者阵容相比。 还有一个问题,为什么宋明以后,随着印刷术的发展,《世说新语》成了“显学”,其读者、研究者和“世说体”的接力者代不乏人,而刘姓文人所占的“份额”反而越来越少呢?追问这些问题尽管无关宏旨,却饶有趣味。我以为,这里既有文化的原因,更有政治的作用。众所周知,刘氏曾先后统治过西汉、东汉、蜀汉、南朝宋等几个朝代,居大一统帝国或地方割据政权之最高统治地位长达数百年,这使得刘姓成为中国封建史上最为显赫的宗族之一。汉代的大一统政权相继绵延了四百年之久,对中国封建政治和文化的内部结构影响深巨,“汉族”之称即由此而来;而“卯金刀氏”,也一度成为代表皇权合法性——所谓“正统”——的一个政治符号。《春秋演孔图》说:“卯金刀,名为[劉],赤帝后,次代周。”(《后汉书•光武帝纪》注引)这是对刘氏正统地位的神秘主义的盖棺论定。史载刘邦登基后,与群臣约定,“非刘氏不王”。后来吕后掌权,大封同姓王,最终导致其覆灭。王莽篡位后,“忌恶刘氏,以钱文有金刀,故改为货泉”。(《后汉书•光武帝纪》)作为一个政权和国家机器,王莽费尽心机“改制”而建立的“新朝”,尽管“五脏俱全”且正常运转了近十五年,却一直不被后来的王朝及其官修史书所承认。东汉光武帝刘秀欲得天下,于是不断有人为其假造符瑞之物,先是“刘氏复起,李氏为辅”,再是“四夷云集龙斗野,四七之际火为王”,最后干脆说“刘秀发兵捕不道,卯金修德为天子”;(同上)最后,得益于谶纬之学灌溉的迷信土壤,刘秀终于如愿以偿。不仅刘秀,西汉末年觊觎皇权的各路枭雄,无不在自己人里找出一个刘氏拥立为“天子”,连赤眉军也不例外。魏晋以迄南朝,“卯金刀氏”对王朝更迭带来的深层影响更每每使当权者头疼,曹丕和司马炎因而不得不导演“禅让”的政治闹剧以确立其政权的合法性。连“五胡乱华”时的刘渊所建立的割据政权“前赵”,也以“汉”为国号,不为别的——他也姓刘。更有甚者,包藏祸心者动辄以之为口实剪除异己,曹操之杀孔融,“大逆不道”的罪名罗织了不少,其中一条就是,孔融说了“有天下者,何必卯金刀氏”的狂语。(《后汉书•孔融传》)这一姓氏巫术,直到宋代依然阴魂不散,北宋的“尊曹”和南宋的“尊刘”作为一个被炒得沸沸扬扬的历史公案,至今还是用以透析中国封建政治内在运行密码的一个重要“参数”。 这么潦草地回顾“卯金刀氏”的历史沿革,对于回答前面的问题或许会有些帮助。由于政治上处于核心地位,文化上当然也就控制了“话语权”,至少,“受教育权”和“著作权”是大得不能再大的。汉高祖的孙子、淮南王刘安的《淮南子》,就是“招致宾客方术之士数千人”集体编撰而成。(《汉书》本传)刘义庆贵为藩王,地位举足轻重,史载他“召聚文学之士,近远必至”(《宋书•刘义庆传》),在《世说新语》的作者“冠名权”上,刘义庆显然享受了常人没有的待遇。东晋南朝是门阀世族最为兴盛的时期,尽管这一格局最终随着科举制度的建立而土崩瓦解,但在宗法社会中,它对整个文化的影响仍不容忽视。清代学者臧琳在《经义杂记》里说:“刘勰《文心雕龙》之论文章,刘邵《人物志》之论人,刘知几《史通》之论史,可称千古绝作。” 这话出自一位外姓之口,至少说明,“卯金刀氏”为我国传统文化所做的贡献的确不容小觑。况且,受“征圣”文化传统的影响,一部在价值上获得公认的传世著作,其作者的“知识产权”一向为后人所重视。举个例子,“酷嗜”《世说新语》的明代文人王世懋,有感于这部书“颇为俗夫搀入叔世之谈”的状况,自称“恨不得尽别淄渑,时一标出,以洗卯金氏之冤”(《王世懋序》)。于是,就与其兄王世贞共同删定、刊刻《世说新语补》。可见,“卯金氏”之于《世说新语》,早已成了可以互相指称的同位语。《世说新语》受到后世刘姓文人的青睐,固然因其词采韵味之美,故事人物之妙,但,家族姓氏观念在文人士大夫人格结构中的“积淀”使然,恐怕也是一个说得过去的缘由。 最后,我想再说一句,《世说新语》是一部怎么读都可以的书。说它是一部史料笔记的汇集固然有理,说从中可以读出现代小说的况味,甚至认为它是一部多幕剧的分镜头脚本,也不算大错。大凡名著,往往横看成岭侧成峰,经不起读者“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的,最终只能被时间淘汰出局。一代有一代之文学,一代更有一代之读者。刘孝标和刘知几都想给《世说新语》预设一个“读法”之类的东西,想想,这又是何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