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很矫情的认为,咖啡馆适合听流行音乐,诸如欧美的流行歌手,奇形怪状的乐队和组合;茶馆适合听怀旧音乐,比如卡彭特,比如惠特尼;同样的道理,咖啡馆适合读一些很洋派的书刊,诸如《达芬奇密码》、《挪威的森林》等等,而茶馆非常适合读那些飘满红尘往事的国文经典,比如《旧时月色》、《国史大纲》等等。叫一壶西湖的雨前新茶,要两个杯子,一个杯子斟满酽酽浓茶,另一个杯子空空的等待,读书读到拍案叫绝的当儿恰好进来一位喜书的朋友,真是天底下莫大的幸福。 有一天我在丰台南路的一家茶室翻阅俞曲园《春在堂随笔》,卷三里有一则轶闻:“前明才女叶小鸾,许嫁张氏,婿家以枣茗为谢,俗所重也。茗中乃有断玉搔头一支,大惊,密弃之,后果未婚而夭。”曲园先生是俞平伯的先人,一生著述等身,这位道光三十年的进士以一句“花落春仍在,雁去秋未来”一鸣惊人,深得当时鼎定东南的曾国藩赞赏,他写的叶小鸾恰好是我心仪已久的明代奇女子。史书载,“小鸾工诗文词曲,雅擅丹青”,后人评价小鸾说:“诗则与古人查上下,间有差胜者;词则情深藻艳,宛约凝修,字字叙其真愁,章章浣其天趣,成风散雨,出口入心,虽唐宋名人,亦当避席。”纵览小鸾身后遗编《疏香阁遗集》,才情是有的,天分是有的,但止烟花三月少女闺秀尔,难以忝列诗词大家之辈,后人的种种评价大都言过其实,似乎好奇和新奇掩盖了公正和公平,似乎自古以来佳人难觅永远是人们夸赞的口实。事实上,叶家共有三姐妹,小鸾在叶氏三姊妹中行次末席,她的大姐叶纨纨、二姐叶小纨,文才皆不在小鸾之下。叶纨纨著有诗集《芳雪轩遗集》,叶小纨则有杂剧《鸳鸯梦》传世,都是文采斐然,一时瑜亮。 叶氏三姊妹中,小鸾生年最短,只活了一十六岁,并且死在大婚前五天的夜里,也算是早夭。小鸾传世的遗物不仅仅是她的诗文,还有一块惹人遐思的眉子砚,据说是她订婚时舅舅送的贺礼。书载:“此砚长三寸,宽二寸,厚半寸余,面有犀纹,形状腰圆,砚池宛若一弯柳眉,故名眉子。”叶小鸾得到此砚兴奋之状不可言表,写了二首七绝托工匠镌于砚背,这里且录其一:“素袖轻笼金鸭烟 ,明窗小几展吴笺,开奁一砚樱桃雨, 润到清琴第几弦。”小鸾逝后,眉子砚也悄然失落,不知去向。关于这块珍贵的眉子砚,古董行儿里有一个神奇的传说,说是此砚非百年不出!果然,小鸾身后第一个百年,眉子砚现身杭州,被袁枚品玩,后来流传到羊城。第二个百年,眉子砚历尽神秘旅程,灵心回归,又悄无声息的出现在杭州郊区的袁浦,被王寿迈在冷摊遇见,王本来是冲着一块旧砚买回,回到家中清洗却见到砚背的铭文和小鸾的印章,惊得半喜半疯。为了保存眉子砚,以防贼人巧取豪夺,王寿迈把砚寄放到苏州著名的藏砚楼里,那里不仅有徐姓主人驻守,还有家丁守卫,大可放心。可是,人算不如天算,眉子砚放进楼里不期月,藏砚楼突然燃起一场撩天大火,等到火熄楼坍,眉子砚早无踪影。有人说江洋大盗防火打劫,有人说徐家主人自己焚楼。 如今第三个百年之期堪堪满过,天下多少慕古者对这块世间不二名砚孜孜以求,期待在桌案上红袖添香,看16岁的叶小鸾吴侬细语深情款款,拈着湖笔在碧纱窗下写:“丝丝杨柳拂烟轻,总为愁人送别情。” 我读书向来喜欢穷追考据,对曲园老人说的“玉搔头”三字着实想不出出处,茶馆除了香茗开水,就是果品点心,没有史书可查。正急得抓耳挠腮,帘子一挑,雅然进来一位女士,是我的书友,在附近的华侨大学讲古典文学。我急忙起身拜迄,说了疑问,斟上香片盖好盖子静等说教。不满40岁的张老师先道一声惭愧,习惯性的推推眼镜,细声细语的说:“玉搔头是玉簪的别称。传说汉武帝宠爱乐师李延年的妹妹,是为李夫人。有一天李夫人偎在武帝怀里作乐,好比时下女孩子用头发搔男友的耳朵吧;武帝被她弄的刺痒,顺手从李夫人头上拔下玉簪搔头,竟惹得其他妃嫔宫女纷纷购买玉簪,一时玉价飞涨。嗯,这就是玉搔头了。” 张老师缓缓点头,端茶掀盖,突然大惊失色,茶杯豁朗一声跌在桌上,茶水滚得满桌。古旧的大漆桌面上,蒸腾的袅袅热气中,赫然一只半截的碧玉搔头幽幽的泛着青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