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据之学要在远搜旁猎而后明之理之,而后成一己之见以为论断。倘或臆测失证,纵说个天花乱坠也是白说。王国维《观堂集林》是一部考据学力作,每篇文字或长或短,皆精要不冗,博征深入,读之不得不是其说。尤其是他以小学为基础,为依据,为线索,去治史,确有大成。这是他绍承有清一代学风所致。他在《周代金石文韵读序》中即肯定地说:“自汉以后,学术之盛,莫过于近三百年。此三百年中,经学、史皆足以陵驾前代,然其尤卓绝者则曰小学。”他自己的小学功力,恰恰是高蹈于当时的。从一部《观堂集林》中大量论证金石甲骨及音韵的篇什上看,他的学养根基之所在便可知了。在《王恒》中,他据卜辞(甲骨文):“贞之于王。”先指出“”即“恒”,而后证出《天问》中“恒秉季德”所言是实,“自‘简狄在台,喾何宜以’以下二十韵,皆述商事。其间‘王亥’以下……此十二韵……实纪王亥、王恒及上甲微三世之事。”继而又详证“有狄亦即有易也。古‘狄’、‘易’二字同音。”他兴奋溢于纸上地写道:“《天问》之辞,千古不能通其说者,而今由卜辞通之,此治史学与文学者所当同声称快者也!”其实,最当称快的正该是后来学人从他这儿学到了一条治学途径!王国维如果不是甲骨文专家,便也只能在“千古不能通其说”的无奈之中,对《天问》之辞一筹莫展了!在考证鬼方的活动地域和族系上,他也以小学 为钥匙去捅开谜锁。《梁伯戈跋》中,确认出“”、“”、“”三字,“实一字也”,即“实皆古文‘畏’字也。”鬼方即畏方,畏、鬼二字读音也近似,由于“其音对转”,才出现了“混”、“昆”、“畎(衮音)”、“荤粥”、“獯鬻”、“允”、“休渾”、“匈奴”及“匈奴”的快读之音“胡”。如此,匈奴实际由畏方传续下来者!而得以理顺“畏方(鬼方)”为匈奴之先名,用王国维自己的话说,还是“由古器物与古文字之助,始得言其崖略。”(《鬼方、昆夷、猃狁考》)而考订“鬼”即“畏”,“虽为细事,然由此一字,可知鬼方与后世诸夷之关系,其有裨于史学者,较裨于小学者为大也。”(同上)固然如是,而有裨于史学者,正是小学!所谓“大”,正说明了一字之订,虽属于小学的成绩,而其功于史学上,则可以洞开一片茫茫雾霭! 推榷译音,也是王国维善用于考证古代少数民族史的重要手段。以《高昌宁朔将军斌造寺碑跋》为说,即认定“颉利发即俟利发”,便打通了《周书》、《隋书》、《新唐书》所述史事的关系,进而指出“‘俟利发’一语疑出蠕蠕”,是突厥袭用蠕蠕旧制,这就把蠕蠕与突厥,突厥与高昌、回纥的关系点明了——“俟利发”这一承自蠕蠕的官称,被突厥授予所属之国,不论史书记为“希利发”,还是“吉利发”,或是“俟利发”,它们皆一语也。 从王氏在《观堂集林》许多文章中,假小学以考史,治小学的重要可知矣!今之治古典经、史、文学的学人,欲解疑释惑,不力学文字之学是不行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