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观的《临江仙》: 髻子偎人娇不整,眼儿失睡微重。寻思模样早心忪。断肠携手,何事太匆匆。不忍残红犹在臂,翻疑梦里相遇。遥怜南埭上孤篷。夕阳流水,红满泪痕中。 据考证,这是秦观和他的妻子离别以后写的。“南埭”的“埭”,是水坝。“南埭”在秦观的家乡高邮,根据这个地名,有学者认为这首词写的是秦观在故乡跟妻子离别的情事。这首词在秦观词中不算是最好的,但很有韵味。秦观这首词开头用了一个细节来描写离别时的情态:“髻子偎人”,也就是妻子偎在他的怀里。“髻子”是种发型。夫妻离别,自然有一种特别的亲昵。妻子躺在他的怀里头,耳鬓厮磨,发型已经零乱了,来不及整理、梳好。“娇”是娇滴滴的,临走时撒娇,抱着他不让走。“眼儿失睡微重”,是说一晚上没睡好,要离别了,她舍不得丈夫远离。这里通过早上的“眼儿失睡微重”来写她晚上辗转反侧、寤寐思服的心情,用外貌神态来表现内心的感伤。 此词的抒情视角,是站在行者、站在丈夫的角度来观察妻子的神态。看她的神情是“早心忪”,一副难舍难分的模样。“心忪”是心动的意思。这是写离别之前。即将离别时候,两人携手难分,柔肠寸断。“断肠携手”,是双向描写,这既是妻子的感受,也是丈夫的感受。这“携手”的情景,可以联想到柳永的“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在中国古典诗词里,尤其是唐宋词里.写到离别,就常用“断肠”来表达内心的极度痛苦。“何事太匆匆”,干吗离别这么快呢,你不能在家多待一会儿吗?这是妻子的询问,语气中充满着期盼;也可理解为丈夫的自白,语气中流露着无奈。人生,原本就有许多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无奈啊! 词的下片,有跳跃和起伏。这首词,先不说怎么想你——“如果没有你,我的生活就没有意义”,而是说“不忍残红犹在臂”。因为是“髻子偎人”啊.所以她脸上的胭脂和她唇上的口红还残留在他的手臂上,夫妻间的温馨更驻满心头。离开了,上路了,他还在想着离别前温馨的情景,想着妻子那娇滴滴的神态。“翻疑梦里相逢”,就出现了跳跃,又回复到分离前的厮守,好像没有离别似的,梦里两个人又重新相聚在一起了。这个“翻”,相当于“反”。唐代诗人、大历十才子之一的司空曙有首诗,叫《云阳馆与韩绅宿别》:“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安史之乱后,两人好长时间没有见面,突然相见,的,怀疑是不是在梦里。两人情绪稳定下来以后,互相探询一番,彼此问候对方:这几年你是怎么过来的啊?两句诗把见面时的惊喜表现得非常真切传神。秦观这首词,情感的跳跃性更强。离别之后又把思绪拉回到离别之前的温馨幸福,不说相思而相思自在其中,路上的孤寂也自在言外。这比直接说“我真的好想你”要有兴味得多。“遥怜南埭上孤篷”,是写远行人,我们可以把他想象成是秦观——词人自己,在这里我们姑且把抒情者当作是词人本人了。分别了好久他还念想着上船分手的情形。这一句,既可以想象为秦观上孤篷船的时候,他的妻子伫立岸边挥手告别的神态,也可以想象成是他想象妻子在家里回忆在南缘上船分别时的情形。那情景,让人联想到白居易《琵琶行》里写江头夜送客的情景。 结拍“夕阳流水,红满泪痕中”,是文人词的典型写法。不直接说离别以后是何等感伤,而用一个空镜头,用景物来写满腹的愁恨。白居易《琵琶行》就使用了空镜头;“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一个空镜头给读者留下了涵泳回味的广阔空间。“夕阳”、“流水”两个意象,都具有象征意义。夕阳残照,让我们联想到白居易的“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温庭筠的《望江南》词说:“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秦观这四个字,我们可以把它放大成“斜晖脉脉水悠悠”。“南埭上孤篷”,孤帆在河水上寂寞前行,空空荡荡的江面,在夕阳映衬之下荡漾着粼粼波光。“红”本是夕阳之红,是水面映照的夕阳之红,但在离人的眼中,竟幻化成了相思的泪水,好像河水里飘荡着离别双方的泪花。于是,“红”可以说是红泪,或者说是血泪。这个“红”字,让人联想无穷,韵味隽永。这个红色,你可以想象是夕阳照耀下的流水,也可以想象是离人双方的眼泪。中国古典诗歌的结尾,要求“言有尽而意无穷”,这首词就有这样的审美效果。 最后补充一点,词中“残红犹在臂”,暗含着一个典故。唐代元稹的传奇小说《莺莺传》,写张生和崔莺莺第一次约会后,张生仿佛还在梦中,莺莺的“残红”仿佛依然在臂。《会真诗》说:“衣香犹染麝,枕腻尚残红。”小说原文是:“张生辨色而兴,自疑曰:‘岂其梦邪?’及明,睹妆在臂,香在衣,泪光荧荧然,犹莹于茵席而已。”秦观词的残红在臂,暗用的就是这个典故。如果不是偶然的巧合而是自觉地用这个典故,那么这首词还可以作另外一种理解:不是夫妻的离别,而是秦少游和他另一位相好女子的离别。当然,也许词中所写不是纪实性的,而是虚构的故事,离别双方的身份,我们有时不一定要特别当真。词中只是暗示了一种身份,不一定是纪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