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有乔木,不可休息。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之子于归,言秣其驹。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周南·汉广 《诗经》不是民歌,国风更不是民歌,它是国教。它是抒贵族君子之志的诗,贵族君子为何就不能创作出民间喜闻乐见的诗歌出来呢,不要把贵族想像得那么可怕而不可亲近。 这一首《汉广》,尤其不是江南水乡的民歌。有些人一看到“思”字“兮”字,就立马想起了楚辞。传统说法认为“兮”、“猗”、“思”为楚音之标志,《汉广》诗中恰有这样的句子,有人以为这就是江南楚地的民歌。其实非也。后世所谓的北方“民歌体”中《易水歌》就是例子:“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你能说这是江南“民歌”?可见,“兮”字句早已普遍化,“思”字也一样。要不然,《诗经》为什么称为雅言呢? 三千年前的道德说教,不像中古时人那样,编几本语录,注几本经书,拿来作考试教材用;更不像现代人那样,开几次会,喊几次口号,实在还不行,坐下来,用高音喇叭对着你的耳朵喊,或者干脆来一场两场批判运动。 你想像不到,除非你亲临《诗经》现场。这首《汉广》便是用最切近人性的比方来跟你说事。 《汉广》的现场就在江汉之间。这里被认为是文王所行教化之最南端。朱熹曰:“江汉之俗,其女好游,汉魏以后犹然。”诗中展现了一幅美妙的江汉仕女郊游图。诗中的游女,既无名姓交代,又无形象容貌的描述,仿佛一飘忽而来飘忽而过的神女,只存在于诗人的精神魂游之中,始终无从摆脱,真正是可遇而不可及。诗人的情思也恍如人天交接,热烈而又茫然,温暖而又带忧思,惆怅而又依依。总之,有几分爱,几分恼,几分愁,几分喜,想接近她,却又不知她的心思;想放弃她,却又颇为舍不下。在诗人的心里,她高贵,却又高傲;她明明在水边,却又恍如天际,那感觉,真可谓“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人世间讲求缘份,诗人无意中碰到这样的缘份,岂可轻言放弃。现代人掰借口,说织女仅仅只下凡洗了一次澡,就认识了牛郎,演绎了一段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故事,这说明在家洗澡是没有机会的,所以一定要到外面去洗。这江汉游女莫非也像传说中的织女一样?传奇戏曲中小姐游春,不就游出了西厢情缘、红楼春梦?以此之心度之,男子更不忍放弃。于是,他想潜水过江,亲自去问问女子的想法,可是汉水那么宽,游是游不过了。那么,找一只木桴吧,划过去听听女子的心思,可是汉水是那么的长。唉,这就好比上竦无枝的乔木啊,想上去休息一下又无枝可依一样。于是,只好在心里呼喊,对河的姑娘要是愿意嫁给我,快将你的马喂饱了吧。不是我不想过来迎你,实在是汉江又长又宽。 郎有意而女无心,这样的《诗经》现场,难怪后人要理解为一首单相思的诗了。在我看来,这是三千年前一首教人如何单相思的诗。 俗话道,哪个男子不钟情,哪个女子不怀春?《诗经》里不是有“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诗句吗?然而,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样的现实太残酷了。如何来消解痴男怨女心中的恼和恨,那么,《汉广》就来教你如何单相思。 《诗经》中的女子一般有两类,一类是标明了身份的,一类是不标身份的。前者如《卫风·硕人》中的“东宫之妹,邢侯之姨”,后者如“有美一人”、“所谓伊人”之类。《汉广》中的游女也属于这一类。 之所以标明是游女,又不描摹游女的形象,显然是有意虚化而为之。不过是以乔木起兴,江汉为比,借隔江游女来突出男子单相思时的意乱情迷。诗人真正的用意不是要抒发单相思之苦恼,而是要表明如何来化解单相思之苦。 在《汉广》的现场,隔着这又宽又长的汉江,比起雾里看花更要朦胧,男子连对岸的游女是什么样子都看不清,怎么可能产生那样一种迫不及待的一往情深呢?岂不是见了母的就想上了? 现代人或多或少地感受过单相思之苦,化解的办法也多用“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诗中化解单相思的办法则别出心裁,那就是诗人的自我抒怀:“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翘翘错薪,言刈其蒌。之子于归,言秣其驹。”既然隔江游女不可求,那么,反过来,你可以来求我呀。我也是男人中的姣姣者,你如果想嫁给我,那么你放马过来,我愿意替你秣马。郑笺云:“翘翘者刈之,以喻众女高洁,吾欲取其尤高洁者也。”显然说反了。隔江看花,如何识得花之高洁呢?这里应该是男子的自我表白。言下之意是说错过了我这样的“翘翘”者,你也会后悔的。“之子于归”也表明是女嫁男。后面又紧接着重复“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来作自我安慰。 人生不如意者常八九,善于化解心结者方为君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