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郑风·溱洧》 我要说的是诗经时代的情人节。 在中国的民间文化里,七夕是可以视为的情人节的。但七夕的起源并不是十分的古老,七夕成为中国民间的情人节,和唐明皇、杨贵妃七月七日长生殿誓约有关,即使不是源于此,至少它也起过很重要的推波助澜作用。但诗经时代的情人节与七夕无关,那时代的情人节是上巳。 一般读者对于上巳节的印象可能来自王羲之《兰亭序》,但这已经蜕变为文人墨客表现风雅的道具,更接近于上巳本色的应是杜甫《丽人行》里所写:“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三月天气,万象皆新,草木疯长,阳光明媚,丽人们徜徉河边,临水照花,爱慕者们在努力追随、接近……。这样的日子、这样的环境,正是爱情生长的温床。 《郑风·溱洧》的开篇便是如此。“溱与洧,方涣涣兮。”简简单单七个字,传递给我们多少欣喜、兴奋和欢乐的气息!相信大家都有这样的感受:人的活动周期和自然界成对应关系,寒冷的冬天是蛰伏的季节。裹着厚重的衣物,手脚都不灵便,思维也冻结了,我们难以创造和表现。春天到来,阳光从一张张的绿叶上爬过,磨薄了我们的翠绿的衣袖。脱去一冬的重负,束缚太久的手脚急需舒展,蛰伏已久的心灵渴望飞扬,我们如何能不起舞和歌唱!听呐,郊外的溱河和洧河解冻了,我们听见那河水如同我们的血液在哗哗地流淌。我们如何来表达内心的喜悦和激动呢?我们按耐不住内心的兴奋,奔向河边,在河边飞跑,彼此诉说内心的喜悦。爱情和喜悦之情一起在我们的心灵里疯长,我们陶醉在这一片春光里。“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蕳兮。”短短十四个字,为我们勾勒和呈现了一副欢乐祥和的游春图。 这是一副永恒的中国文学游春图。《论语》的“暮春者,春服既成。童子五六人,冠者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相比之下,多了些文人雅士的雍容华贵,少了里巷男女的真切和烟火气。李后主的“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冯延巳的“南园春半踏青时,风和闻马嘶。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长蝴蝶飞”,对春日冶游的追忆,庶几近之。但对环境的勾勒和渲染,总觉不如“溱与洧,方涣涣兮”来得直接和声势浩荡。记得有一次,一位老北京的朋友问我北京春天来的标志是什么,我做了各种的回答,都被他一一否定。最后,他告诉我,老北京判断春天来的标志是北海的冰开始融化。我自己喜欢附庸风雅,常到水边去走。紫竹院和什刹海的冰还没有全化,成群的野鸭子们已经在展现他们优美的舞姿,像战斗机一样轰炸薄冰。东坡的“春江水暖鸭先知”,老杜的“长安水边多丽人”,都将水暖河水边人或物的活动,当作春天的表征,大概也是他们高于一般诗人之处吧。 “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蕳兮”,十四个字好。接下来的“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亦好。或许大家要揣摩这士与女的关系。他们或许认识,女孩子可能心里老早喜欢这帅哥,今儿个正好找个借口一起玩儿。或许并不认识,只是一见钟情而已。这女孩儿的内心大约有几分羞怯,但她决不做作,她大胆地邀请,真诚、执著,略略有点儿缠人,以至于对方不忍拒绝。坦诚、率真,正是那个时代年轻人的特色。健康和温暖的气息,真令人神往。这样的文化心态,在今日几难梦见。我只在每年元旦的北大未名湖狂欢会感受过。那时候,人和人的心灵之间是不设防状态。新年的钟声敲响,无数的青年从各个方向涌来,无论性别,无论相识与否,彼此友好地招呼和微笑,或是一群人拉成一个圆圈死命地跑,或是大家排成长队绕未名湖转圈。歌声和笑语,是今夜的未名湖。那时候,仿佛回到了诗经时代,总让我想起《郑风·溱洧》里满是青春与喜乐的那一段对话。 我之所以格外喜欢这篇诗,是因了春的缘故。本篇不着一个“春”字,却处处透露和洋溢春的气息。春天是恋爱和欢乐的季节,国风的爱情诗多半关乎春天,本篇尤胜。 本篇的艺术表现亦有特色。我们读这篇诗,仿佛是在看电影,这里分明有着镜头的切换: 开篇是一个全视角的总场景:哗哗流淌的河水边,是无数手拿兰花欢笑的青年男女。紧接着,镜头一转,用了定点视角,将光圈固定在一对青年男女的身上,展现了他们交往的细节过程。接下去又是一个全视角的放大镜头,是无数的“士与女”互赠芍药,定情嬉笑。这样鲜明的画面感,也是诗经作品特有的。后代的诗歌,尤其是近体格律诗定型并成为诗坛主流以来,诗歌里便少了这样鲜活的场景感,也少了浓郁的生活气息。鲜活的场景感和浓郁的生活气息,是国风作品的根本特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