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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文字,记于十四日深夜无眠、且无电脑之际)
2007.9.14,以一个迅猛惨烈的方式,使我的人生彻底不同。 此事发生在“9•14”,只是一个Rorty所说的contingency;但这“就要死”,确实几近达到了其(隐喻性与谶纬性的)效果。 我拥抱这个惨烈(我承认,有过切齿“怨天”的一刻,“how could this happen to me!”)。 有前贤谭嗣同林觉民者,在其人生的一次惨烈后魂归离恨。而我仍幸运得多,这三寸气在(手足未失、头脑俱在),仍可以继续在生命之路上激进地创造与实践(以王船山之言,即“造命”实践),“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这,足够了。 “就要死”?not that easy! 《三国演义》中的曹孟德自是个奸雄,奸诈其极。但我却佩服他每每在惨败关头(如赤壁大败的逃命途中),却能仰天长笑。众人不解相问。笑曰:他们如果在这里再给我来一下,我不就输得更惨烈? 演义中自是每一笑都触发一支诸葛亮的埋伏;但书中此处,我却独服孟德的气概(而非诸葛之智)。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对此前长坂坡中身陷无边包围仍力战到底的赵子龙(彼时子龙只是一个无名下将)如此惺惺相惜(他没有惜同样勇猛的颜良、文丑),喝令不准暗箭伤害。这,绝非奸雄之谋。看子龙是看英勇;看孟德是看气概。 在惨烈困厄中朗然长笑之人,史上有几个?(毛在今日被视作“恶魔”,别的此处暂不论,他却是在革命厄境下独议“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其人气概,可见于此。)
“就要死”?not that easy!
我曾列《三国演义》为五本影响我人生的书之一,友人尽皆疑惑。 或许,世人读三国皆读其权术手段,而我却读其冲天气概。 此书所写时代,正是紧接着那以“党锢之祸”血印史书的东汉末年。桓、灵之后士人身上的铮铮铁骨、凛然气概,面对强权明知会遭杀身之祸(乃至举家受难)仍挺身而出厉声直斥,在书中比比皆是。可见非一二英杰特立标行,诚当时一代士风如此高致(《后汉书》言“匹夫抗愤,处士横议,遂乃激扬名声,互相题拂,品敷公卿,裁量执政,鲠直之风,于斯行矣”)。 是以一代著名奸雄如曹操者,好用权谋,手段毒辣,却血液之中仍存一股豪情气概、危难之中凛然不惧。从其早年作为,便可见他身上的这股气概与东汉末年的士风气节大有关系——从他当年单身提刀欲刺董卓,已见这份气概;此后董卓焚烧洛阳挟帝西走,孟德见众诸侯各自推委、不肯追击,起身怒言“竖子不足与谋”! (演义中这两段写得极是有气魄,且引如下:(1)“坐中一人抚掌大笑曰:‘满朝公卿,夜哭到明,明哭到夜,还能哭死董卓否?’允视之,乃骁骑校尉曹操也。允怒曰:‘汝祖宗亦食禄汉朝,今不思报国而反笑耶?’操曰:‘吾非笑别事,笑众位无一计杀董卓耳。操虽不才,愿即断董卓头,悬之都门,以谢天下。’允避席问曰:‘孟德有何高见?’操曰:‘近日操屈身以事卓者,实欲乘间图之耳。今卓颇信操,操因得时近卓。闻司徒有七宝刀一口,愿借与操入相府刺杀之,虽死不恨!’”(2)“人报曹操追董卓,战于荥阳,大败而回。绍令人接至寨中,会众置酒,与操解闷。饮宴间,操叹曰:‘吾始兴大义,为国除贼。诸公既仗义而来,操之初意,欲烦本初引河内之众,临孟津、酸枣;诸将固守成皋,据敖仓,塞轘辕、太谷,制其险要;公路率南阳之军,驻丹、析,入武关,以震三辅。皆深沟高垒,勿与战,益为疑兵,示天下形势。以顺诛逆,可立定也。今迟疑不进,大失天下之望。操窃耻之!’绍等无言可对。”) 问今人热读三国、大品三国,有几人谈到东汉末年的这股士人身上的“澄清天下之志”,与“虽死不恨”的奋身力行之概?易中天之流,在真正的三国时代正是鼠辈耳;他有何志何概,看看他“品”出的“味”便知(去读读真正的史家余英时,气概识见之高下,教君方见世间龙犬之别)。 东汉桓灵至三国鼎立这数十年间,是豪强并起、军阀混战、天下荡乱、人口剧减之年代;在这样的年代中,“士与知识分子”正是最无凭藉(在一个稳定大一统秩序中,权力仍需要知识分子提供其正当化的意识形态依据,我们看到在党锢之初,党人清议与太学生学潮,曾数次迫使桓帝被迫让步)。然而东汉末年的这批士人,却以其凛然气概与鲜血头颅,成为了我国国史上永不磨灭的精魂。邓拓在其写于六十年代初的诗中言道“莫谓书生空议论,头颅掷处血斑斑”,便正是写自东汉太学士与明末东林这里所传承下来的、吾神洲知识分子独具之气概。 我品人物,首先便是其胸中之气。气在儒家传统中一向至关重要(从先秦孟子的浩然之气,“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荀子的“人有气、有生、有知亦且有义”,到宋明张载的气系宇宙之本体、王廷相的气变则道变、王船山的“天人之蕴,一气而已”……)。无此一气,人焉能位同天、地并称“三才”?无此一气,君子焉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我固景仰壮哉天地,然更敬慕志冲云宵、气撼山岳! 屹立于天下或天地之间者,仁人志士也;盖能顶天立地者,非人之形/体,而惟其志/气也。 返观今之儒林,明智有谋之士比比皆是,而同时又有一身气概者(有才亦有气者),真不多也。是以我曾哀叹中国知识分子到牟宗三/唐君毅/徐复观(此三人为熊十力之高徒,非知识完全相继,惟气概相继也)、及再晚的余英时、林毓生、李慎之那一辈人之后,诚无人矣,惟智叟耳,连隐然成为当代知识界领袖之一的刘小枫,近年来也在大发“明哲保身”、“盛世修典”之音。用“明哲保身”来概括“中国古代哲人所晓得的个中道理”,真是岂-有-此-理(孺子皆知孔丘慨言“志士仁人,有杀身以成仁,无求生以害仁”、孟轲力辨“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兼得,舍生而取义者也”);而“盛世修典”之论更系“显白”至极的狐媚之言。较之王船山在困厄之世遍注群经,今人“修典”仍不忘先高颂“盛世”,此非才智不及,独缺者惟其一气(今人坦荡献媚之余,还要回过头来反诬古人“明哲保身”,吾复无言)。纪霖老师曾称谓李慎之为“最后的士大夫,最后的豪杰”,此非褒言逝者,而实乃沧凉之叹!风雨苍黄之下,已隐然又是一个嵇康赴死、广陵遂绝之景象。 在前些日子开学术会议时,我曾对林毓生老先生说:您让我敬仰的不只是著述学识,而更是从书中纸上透出的气概,从冷静中冲出的那份热烈。自你们这代人之后,我恐怕世风/士风就此直线下转,气为势/利所吞。林老先生闻言默然(他知道我并不是在思想知识上把他放置于唐/徐/牟之后的那一脉,而是在这人生气质上)。 在今天“合理-经济人”(rational-economic man)当道的年代(我们可以“全球资本主义”年代称谓之),此间哪里还会有“气”的位置?人皆趋利避害(“合理性”),谁肯向死而生(“虽死不恨”)?“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岂知古人之志之气,今世已荡然无存。此状况非为“道术将为天下裂”,而是将为势/利吞。 我虽平泛之辈,只此一气,志为往圣继之;只要三寸气在,人生途中更大的惨烈,亦当慨然拥抱。
写完以上这些文字后,回过来想到面前的惨厄境况,不禁自喉咙间一声长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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