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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韩愈散文的艺术境界
来源:  作者:  点击:次  时间:2007-09-26 00:00于哲学网发表

 

 



      一、新古文之性格及新古文与新儒学之关系
      
      韩愈所倡导的中唐古文暨儒学复兴运动,实际是一场以新儒学为体(根本精神),以新古文为用(表达形式)的文化运动。

      韩愈的思想,并非晚周原始儒学的简单复归,而是具有哲学、文化、历史的新因素,可称为新儒学。韩愈所建立的天人一体同仁的本体-人性论,和道统高于君权的道统学说,是对佛教凌驾于中国文化之上、唐室君主带头佞佛的现实挑战,所做出的最深刻的回应,也是对原始儒学所作出的创造性发展。

      韩愈的散文,亦非先秦两汉散文的简单复归,而是以中古时代的语言,更加自由的文体,表达自己的全幅人生(生活、情感、思想)的散文,是当代性、个体性、文学性鲜明的散文,可称为新古文。

      新儒学不容已地要求以自由灵活的散文为表达形式,而势不可能采用比较限制思维的骈偶文体。自新儒学与新古文的亲密关系以观之,新儒学之核心即人性、人道精神,乃是新古文之本体即根本精神。人性、人道精神,照明了韩文的创作意向、题材取向、艺术境界。但从新古文本身以观之,则它更具备独立的文学性格。在我国文学史上,韩文与中唐散文,标志着自觉、独立的文学散文,已蔚为文学王国中新的大邦。

      在语言构造上,韩文比较先秦两汉散文,自具有当代性。即接近中古口语,而不是接近古代文言。其词汇,更为多音节化,而非单音节词占优势;并且大量采撷口语和创造新词。其句型,更加长短自如,长句的长度更加延长,涵盖的语境更加周延。其语法,逐渐摆脱宾语前置等古代语法遗存,更加文从字顺。语言的当代性,使韩文更加生动活泼,而又文理密察。

      在创作意向、题材、文体上,韩文比较先秦两汉散文,更富于个体性。它是为了表现作者自己的个人人生而作的散文,取材于作者自己的整幅生活、情感、思想。与此相适应,韩文样式自由灵活、篇数空前之多的专题单篇散文,文体更富于文的个体性。因此,韩文既不同于专为记史、记言、记述思想而作的先秦两汉历史散文、诸子散文,也不同于在骈文统治下仅仅偶尔一作、只成零星篇章的六朝文学散文。韩文创作意向、题材、文体的个体性,深刻地体现了文学散文创作的自觉性。

      在文学性格上,韩文所具有的抒情性优势,使韩文与叙事性、说理性占优势的先秦两汉散文划开分野。抒情性以及由此而来的一系列艺术特征,构成韩文作为文学散文的基本性格。
      
      二、由学养变化气质而来的浩乎沛然之气势
      
      散文的本体是情感。因此,中国传统散文的理论与实践,主张文以气为主1,以气势、气韵为美。浩然气势,是韩文最突出的艺术美。浩然之气,是由学养变化、融摄气质而来的气,即由道德人性所融摄的强烈深厚的情感。这种情感在作品中磅礴运行所产生的美感,即是浩然气势。气势是无形的,诉诸读者的抽象审美能力,可以产生审美抒情形式之美,并且独立为美,自具自足。亦可进而诉诸读者的审美联想能力,产生形象的联想,形成象外之象,相映之美。苏洵说:“韩子之文,如长江大河,浑灏流转。”2正是对韩文气势美的形象化揭示。这种气势之美,与音乐的旋律之美相似。

      儒家学养,是韩愈为人大节和韩文浩然气势的同一根源之地。陆象山说:“这里是刀锯鼎镬的学问。”3表示养成经受得住刀锯鼎镬般考验的道德勇气,才算具有真实的儒家学养。韩愈谏迎佛骨,痛揭专制君主怒鳞,生死已置之于度外;宣抚镇州叛军,深入虎穴正气浩然,使千万人为之慑服。这些事,没有绝大的道德勇气,决定办不到。可见韩愈的儒家学养,是真实的。

      韩愈的学养功夫,得力于孟子知言养气学说甚深。韩愈《送王秀才序》云:“吾常以为孔子之道大而能博,……独孟轲氏之传得其宗,故吾少而乐观焉。”又云:“故求观圣人之道,必自孟子始。”可见韩愈心契孟子,始于少年时代。《原道》讲道统,云:“轲之死,不得其传焉。”晚年所作《与孟尚书书》云:“韩愈之贤不及孟子,……虽然,使其道由愈而粗传,虽灭死万万无恨!”可见韩愈以直接孟子、继承道统自我承当。孟子讲知言养气:“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夫志至焉,气次焉。故曰:持其志无暴其气。”又云:“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4这表示:第一,浩然之气,是以道义之志统帅“充体之气”(情感、血气),以气支援志,形成志气合一的道德生命。借用宋儒的话来表述,就是“学养变化(融摄)气质。”6。第二,养浩然之气的功夫,包涵三个层次。一是“直养”,即长养自己的正直天性。二是“配义与道”,即学习道义学说,培养道义修养。三是“行有不慊于心,则馁”,即养气必须落实到全幅生活实践,如果行为有亏良心,就会损害道义修养。第三,养气达成的终极境界,是浩然之气至大、至刚、无限,充实于天地之间。孟子接着养气又讲知言:“詖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7依孟子,第一,知言即是判断各种言说的是非得失。第二,知言的判断力,来源于养气的道义学养。第三,养气是知言的逻辑前提,知言是养气的逻辑结果。知言的实践,亦有助于养气的提升。总之,养气知言是体用不二。

      韩愈对孟子的知言养气学说,下过长期的实践功夫。这一历程,清楚地呈露于韩愈的《答李翊书》:“学之二十馀年矣。始者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处若忘,行若遗,俨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唯陈言之务去,戛戛乎其难哉!其观于人,不知其非笑之为非笑也。如是者亦有年,犹不改,然后识古书之正伪,与虽正而不至焉者,昭昭然黑白分矣。而务去之,乃徐有得也。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汩汩然来矣。其观于人也,笑之则以为喜,誉之则以为忧,以其犹有人之说者存也。如是者亦有年,然后浩乎其沛然矣。吾又惧其杂也,迎而距之,平心而察之,其皆醇也,然后肆焉。虽然,不可以不养也。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乎《诗》《书》之源,无迷其途,无绝其源,终吾身而已矣。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则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又云:“处心有道,行已有方。”韩愈此《书》,是侧重于知言、立言而讲养气,实质则与孟子知言养气说一致。第一,韩愈所讲的“不可以不养也”,即是孟子所讲的“我善养吾浩然之气”。第二,韩愈所讲“存”“圣人之志”,“行之乎仁义之途”,即孟子所讲“配义与道”,“圣人先得我心之同然”。第三,韩愈所讲“不知”“人之非笑”,“行已有方”,即孟子所讲“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第四,韩愈所讲“然后浩乎其沛然矣”,即孟子所讲“浩然之气”“至大至刚”。韩愈所讲“其皆醇也,然后肆焉”,亦可与孟子所讲“塞乎天地之间”相通。第五,韩愈所讲“识古书之正伪,与其虽正而不至焉者”,即孟子所讲“知言”。第六,韩愈对孟子的知言养气说有所发展。“吾又惧其杂也,迎而距之,平心而察之”,表示对自己所立之言,进行自我审察。孟子讲养气与知言,是从接受的角度(知别人所立之言),指出道义学养(养气)对人文活动(知言)的照明作用。韩愈则更进一步,兼从接受与创造的双向角度(知古之立言、知己之立言),给出养气对知言的照明作用。

      韩愈有养浩然之气的精神境界,故有气势浩然的艺术境界。

      《伯夷颂》:
      
      士之特立独行,适于义而已矣。不顾人之是非,皆豪杰之士,信道笃而自知明者也。一家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寡矣。至于一国一州非之,力行而不惑者,盖天下一人而已矣。若至于举世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则千百年乃一人而已耳。若伯夷者,穷天地亘万世而不顾者也。昭乎日月不足为明,崒乎泰山不足为高,巍乎天地不足为容也!
      
      举世非之而不顾,特立、独行、孤往的豪杰气慨,兴起于道德主体人格的绝大学养见识和文化承当气魄。即信道笃而自知明。此等精神境界,决非靠知性工夫或意气鼓荡所能到。而是韩愈全幅生命之呈现。面对中唐那多难的时代,中国之道若存若亡,印度佛教笼罩人心,上自君主下至百姓,佞佛信佛滔滔者天下皆是,韩愈毅然奋起,复兴中国文化,正君、辟佛,这正是举世非之而不预,信道笃而自知明。信道笃,不仅是对中国文化精神有深刻的识见、坚定的信心,而且是汇合了爱民、爱国、爱中国文化的深厚感情。《伯夷颂》一文,将这种人格上的浩然之气,转化而为艺术上的浩然气势。作者以绝大的学养见识,融摄强烈深厚的情感,汇为浩然之气,进而投入作品,从“一家非之”、“举世非之”“而不顾”的议论,到“昭乎日月”、“崒乎泰山”的象喻,浩然之气朝着突现豪杰人格壁立万仞的向上方向腾湧上升,形成磅礴日月星辰般的浩然气势之伟观。韩文之美,大境界在此。

      关于《伯夷颂》,应当说明的是:第一,韩愈主意是借伯夷独立自由之人格,发舒自己举世非之而不顾的襟怀,而不是表彰伯夷反对武王伐纣之事迹。韩愈《原道》讲道统云:“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读墨子》云:“(儒墨)同非桀纣。”可见韩愈真意,并不是赞同伯夷反对武王伐纣的。第二,结尾“微二子,乱臣贼子接迹于后世矣”二语,知人记世,是针对藩镇叛乱而发。第三,武王革命,是大道理;伯夷反对武王革命,只有小道理。儒家高度赞扬武王革命,但是亦同情尊重伯夷,这说明儒家不以大道理抹煞小道理,能够尊重持不同政见者的独立自由之人格,具有宽容精神。
      
      三、于浑浩流转之中呈现的宽裕从容之风姿
      
      韩文之美,不仅在于浩然气势之美,而且还在于浩然气势浑浩流转之中,又能呈现出一种宽裕从容之风姿。这种宽裕从容的风姿,与上下文浩然沛然之气势,回环映带,便形成韩文之一种特美。

      《张中丞传后序》记述安史之乱时,张巡许远死守睢阳,屏障江淮,捍卫天下的事迹,驳斥造谣中伤张、许的流言,全幅文章是浩然气势的涌现。其中一段记张巡部将南霁云:
      
      南霁云之乞救于贺兰也,贺兰嫉巡、远之声威功绩出巳上,不肯出师救。爱霁云之勇且壮,不听其语,强留之,具食与乐,延霁云坐,霁云慷慨语曰:“云来时,雎阳之人,不食月餘日矣!云虽欲独食,义不忍,虽食,且不下咽!”因拔所佩刀,断一指,血淋漓,以示贺兰,一座大惊,皆感激为云泣下。云知贺兰终无为云出师意,即驰去,将出城,抽矢射佛寺浮图,矢著其上砖半箭,曰:“吾归破贼,必灭贺兰!此矢所以志也。”――愈贞元中过泗州,船上人犹指以相语。――城陷,贼以刃胁降巡,巡不屈,即牵去,将斩之,又降霁云,云未应,巡呼云曰:“南八,男儿死耳,不可为不义屈!”云笑曰:“欲将以有为也。公有言,云敢不死!”即不屈。
      
      此幅文字,从乞师、就义二事,刻画南霁云义烈勇武的品格,栩栩如生。在此,南霁云、张巡两位历史人物的凛然正气,与作者景仰先烈的情感打成一片,而形成文章的浩然气势,所以激动人心。其中插入“愈贞元中过泗州,船上人犹指以相语”二句,其时空内容,是从历史场面的展现之中,瞬时拉回作者的时代,从金戈铁马的战争,瞬时切入和平的生活。其艺术效果,是为读者给出低徊深思的馀地。论审美感受,则是在浑浩流转的气势之中,呈现出从容宽裕的风姿。这就见出大手笔的艺术涵养。

      再读《原道》论述道统的一段文字:
      
      夫所谓先王之教者,何也?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於外之谓德。其文,《诗》《书》《易》《春秋》;其法,礼乐刑政;其民,士农工贾;其位,君臣父子师友宾主昆弟夫妇;其服,麻丝;其居,宫室;其食,粟米果蔬鱼肉。其为道易明,而其为教易行也。是故以之为己,则顺而祥;以之为人,则爱而公;以之为心,则和而平;以之为天下国家,无所处而不当。是故生则得其情,死则尽其常;郊焉而天神假,庙焉而人鬼享。曰:斯道也,何道也?曰: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荀与扬也,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由周公而上,上而为君,故其事行;由周公而下,下而为臣,故其说长。
      
      此幅文字,亦是以绝大的学养见识(道统与君统之分离,等等),融摄强烈深厚的情感(爱民爱国爱中国文化),形成浩然之气,朝着展开中国文化全幅内容、中国文化传道系统的水平方向一往铺开,形成如“长江大河,浑灏流转,波涛起伏,而卒输于海”的浩然气势之“钜观”7。其中,“荀与扬也,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数语,在内容上,特别点出荀与道统不相干,使道统传系明确无误,表现出“许大见识”。在艺术上,则是在如江河海流浑浩流转的浩然气势之中,呈现出一种宽裕从容之风姿,“如海流之有岛屿沙滩”8,别是一番风光。中国散文,以“姿态横生”9为美,这种宽裕从容之风姿,与上下文之浩然气势回环映带,便形成姿态横生之美。
      《原道》与《伯夷颂》之气势所呈现之运行方向有所不同,一为江河注海之势,一为腾湧上升之势。但是就《原道》此幅文字所包涵的中国文化高于佛教、道统高于君统之精神气魄看,则此气势仍具有如“黄河之水天上来”之高度感。
      《中庸》云:“宽裕温柔,足以有容也。发强刚毅,足以有执也。”又刚强,又宽裕,标示出由学养而来的人格的一组标准。韩文气势浩然而又宽裕从容的艺术风格,实际是从作者又刚强、又宽裕的学养人格转化生成。艺术的终极根源,是人格。
      
      四、以龙渊之利议于割断之美
      
      曹植《与杨德祖书》云:“盖有南威之容,乃可以论于淑媛;有龙渊之利,乃可以议于割断。”10这是讲文学批评贵有判断,判断力取决于修养,只有当判断主体具有同等甚至更高的修养,才能够精辟判断具有高度造就的对象。并且意味着,精辟的判断,本身就具有一种美。
      曹植的话,也适用于鉴赏韩愈的思想性议论文和思想史议论文。

      韩文简练、精辟的判断,给人以明快、透彻、完美、创新的感受,实具有一种异量之美。事实上,在人文领域甚至科学领域的研究中,简练、精辟的判断都具有美感。爱因斯坦说:“我被自然界向我们显示的数学体系的简单性和美强烈地吸引住了。”11又说:“物理上真实的东西一定是逻辑上简单的东西,也就是说,它们在基础上具有统一性。”12这表示,自然科学的判断应当与自然本身的特征相一致:简单、美。回到中国智慧,这就是“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13由此可以进论韩文的判断之美。

      《师说》云:
      
      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者也。
      
      又云:
        
      是故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
      
      又云:
      
      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
      
      这三条教育哲学命题,分别判断教师的作用、教师的本质、师生之关系,皆寥寥数语,而断制分明,涵义完整、深刻,富于创新。如“无贵无贱”,“道之所存,师之所存”这一命题,即是以道德文化高于阶级(贵贱)的涵义,对孔子所提出的“有教无类”这一命题14,及其中所包涵的教育面前人人平等(无类)的思想意义,作出了创造性发展。这些命题,在我国教育史上,是一言而为天下法。唯其简练精辟,所以美。

      《读荀子》:
      
      孟氏醇乎醇者也。荀与扬也,大醇而小疵。
      
      《原道》:
      
      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荀与扬也,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
      
      韩愈对道统传系的判断,对孟荀扬的定位,在我国思想史上,标志着新儒学道统学说的建立,并成为唐宋以后思想史上之定论。宋儒程明道赞叹说:“自孟子而后,能将许大见识寻求者,才见此人。……若不是他见得,岂千馀年后便能断得如此分明?”15陆象山亦异口同声地赞叹:“何其说得如此端的?”16这样的大判断,断得如此分明、如此端的,所以美。

      《原人》:
      
      (道)形于上者谓之天,形于下者谓之地,命于其两间者谓之人。
      
      又云:
      
      是故圣人一视而同仁,笃近而举远。
      
      韩愈以一视同仁的表述,表示天道人性同一是仁,天赋人性本善、人性普遍平等。在我国哲学史上,这是第一次明白地用仁贯通天道人性,标志着新儒学本体-人性论的建立。宋明儒从程明道讲“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17,到王阳明讲“一体之仁”18,都是继承、发挥韩愈的一视同仁思想。依中国哲学,一视同仁,一语敞亮人与自然之关系,照见人类全体之本性,所以极美。

      韩愈《读墨子》判定“孔子必用墨子,墨子必用孔子,不相用,不足为孔墨”,《读仪礼》判定《仪礼》“考于今,诚无所用之”,《原道》判定佛教“求其所谓清净寂灭者也”,亦皆断制分明,确当不移,是我国思想史、学术史上举足轻重的大判断。韩文中的一系列判断,包蕴着由深厚学养而来的真知灼见,出之以简练沉著的明快语言,笔端又往往带有真实情感,故形成一种异量之美。此种异量之美虽不同于形象之美,而在于形象之外,但在人文散文之中,自不能欠缺此一异量之美。
      
      五、以微言侧笔蕴涵大义之美
      
      以微言与侧笔蕴涵大义,使极重要的意义,在含蓄蕴藉的文字中,在上下文的映带中,而呈现出来,这是韩文艺术的一大特色。所谓微言,即隐微之言,其言隐约而不明显,其义则微至而真实。韩文中的微言,与《春秋》中的微言一样是用于揭露专制君主的无道行为。在君主专制的历史条件下,微言这一传统艺术手法的生衍,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事。所谓侧笔,则是由于对所写到的人应有的尊重与同情,对他的某一行为不能赞同时,通过曲折的、侧面的语言,以表示真实或真意。

      微言侧笔富于含蓄蕴藉,具有一种艺术氛围,让人玩味体会,而探骊得珠,亦为一种艺术美。

      韩愈《原道》云:
      
      孔子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经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诗》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今也举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几何其不胥而为夷也!
      
      此段文字可分两层。第一层,标举夷夏之辨。依《春秋》,诸侯用夷礼则夷之。区别夷夏的根本标准是文化,而不是种族。依《论语》,夷狄有君无礼,不如中国有礼无君。中国之所以为中国,在于中国文化,而不在于君主。依《诗经》,戎狄乱华,必须予以抵抗、制裁。夷夏之辨的意义是:文化高于种族,文化高于君权,制裁以夷乱华。第二层,揭露君主佞佛。在君主专制时代,举异质文化凌驾中国文化之上,使中国异化为夷,此谁能为之?谁实为之?若非君主,谁能有此力量?这是揭露当时的君主佞佛,反中国文化。此段文字的微言大义是:君主举异质文化凌驾中国文化之上,使中国异化为夷,应当被当作夷狄,被制裁。换言之,这是一段揭露君主失去合法性的大义微言。读之回味不尽,不仅充实而有光辉而已。

      《原道》论述中国文化的传道系统后,指出:
      
      由周公而上,上而为君,故其事行。由周公而下,下而为臣,故其说长。
      
      
      这表示,自周公以后,道统是由臣、士人承当,与君主系统不相干。按《原道》上文“周道衰,孔子没,火于秦,黄老于汉,佛于晋、魏、梁、隋之间”,表示秦汉以后的君统,没有保证中国文化之道的连续性。参照此一上文,可见道统一段文字的微言大义,乃是道统高于君权。
      韩愈在必要或可能时,仍采取直书而不是微言,以揭发、抗衡专制君主。《论佛骨表》揭发君主带头佞佛、百姓舍命相从,《处州孔子庙碑》揭示孔子高于天子、文化高于君权,及《女挐圹铭》揭露君主迫害无辜、使人家破人亡,皆是显著证例。

      侧笔的典范,数《送董邵南游河北序》:
      
      燕赵古称多感慨悲歌之士。童生举进士,连不得志于有司,怀抱利器,郁郁适兹土,吾知其必有合也。董生勉乎哉!
      夫以子之不遇时,苟慕义强仁者,皆爱惜焉,矧燕、赵之士出乎其性者哉!然吾尝闻风俗与化移易,吾恶知其今不异于古所云邪?聊以吾子之行卜之也。董生勉乎哉!

      吾因子有所感矣。为我吊望诸君之墓,而观于其市,复有昔时屠狗者乎?为我谢曰:“明天子在上,可以出而仕矣!”
      
      董邵南不为朝廷所用,不得已而往河北谋生。从理性上说,河北藩镇实行胡化割据,对抗唐朝,往河北实无异于去从叛。但是,从感情上说,则董邵南其人本是极可尊重同情的书生。韩愈《嗟哉董生行》诗云:“刺史不能荐,天子不闻名声,爵禄不及门。门外唯有吏,日来征租更索钱。嗟哉董生朝出耕,夜读古人书。尽日不得息,或山于樵,或水于渔。入厨具甘旨,上堂问起居。父母不戚戚,妻子不咨咨,嗟哉董生孝且慈。”由此可知董邵南之为人,原来是孝慈勤奋的君子。韩愈实不能明白责备邵南,于是将道义上政治上之理性,融化于朋友间之同情,形成曲折含蓄之侧笔。文中提出风俗随政治移易,设问河北风俗今或异于古代。正是曲折地提醒邵南,河北今已胡化。文中反复唱叹“董生勉乎哉”,正是含蓄地提醒邵南,应自尊自重。文末要邵南告诉河北人士来仕唐,弦外之音是邵南自不应离开唐。全幅序文皆用侧笔构成,无一语从正面道破,风致极为含蕴遥深。
      
      六、从细节刻划个性从而揭示行为的根源
      
      从细节描写刻划出一个人的个性,由此揭示人的行为的根源,这是韩愈记叙文的艺术特色。韩文这一艺术特色,可以说是来源于《孟子》和《史记》传统。

      《试大理评事王君墓志铭》历述王适一生坎坷,终于作官,及“改试大理评事,摄监察御史观察判官,栉垢爬痒,民获苏醒”,看来这位士人可以施展平生抱负了。铭文紧接着写出:
      
      居岁馀,如有所不乐,一旦载妻子入阌乡南山不顾。中书舍人王涯、独孤郁,吏部郎中张惟素,比部郎中韩愈日发书问讯,顾不可强起,不即荐。明年九月,疾病,舆医京师,其月某日卒,年四十四。
      
      王适弃官如敝屣,而且掉头不顾直至病死。弃官这一重大行动,最终完成了他那“怀奇负气”的全幅生命。但是韩愈对王适为何弃官,仅一笔带过,语焉不详。只是在铭文最后追叙了王适求婚的一段往事:
      
      初,处士(侯高)将嫁其女,惩曰:“吾以龃龉穷,一女怜之,必嫁官人,不以与凡子。”君曰:“吾求妇氏久矣,唯此翁可人意,且闻其女贤,不可以失。” 即谩谓媒妪:“吾明经及第,且选,即官人。侯翁女幸嫁,若能令翁许我,请进百金为妪谢。”诺,许白翁。翁曰:“诚官人邪?取文书来!”君计穷吐实。妪曰:“无苦。翁大人不疑人欺,我得一卷书,粗若告身者,我袖以往,翁见未必取视,幸而听我。”行其谋。翁望见文书衔袖,果信不疑,曰:“足矣。”以女与王氏。
      
      这段文字,从求婚的细节,活泼泼地呈现出王适狂中有狷的个性。怀奇负气之士,大抵是狂、狷之人。狂者进取,其特征是自由不羁,洒脱于绳检之外。狷者有所不为,其特征是择善固执而不舍。王适“求妇氏久”,无“可人意”者,是狷,非其人不求。他倾慕处士侯高之狷介(上文言“高固奇士,自方阿衡、太师,世莫能用吾言,再试吏,再怒去”),爱侯高之女贤,亦正是择善固执而不舍。他随口便说自己是官人,又同意媒妪“行其谋”哄骗侯高,则是狂,是洒脱于绳检之外。这种洒脱于绳检之外的狂,是为了择善固执而不舍的狷。狂是现象,狷才是本质。由此看那语焉不详的弃官,可知弃官入山而不顾的狂,乃是因为择善固执而不舍的狷,决不能与世俗相和。韩文在全文最后特写求婚的细节,就是要使读者细心地体会到王适这种狂中有狷的个性,并能由此去追寻王适弃官的根源。

      《张中丞传后序》,在历述张巡死守睢阳英勇就义的壮烈事迹之后,追叙了一件小事:
      
      张籍曰:“有于嵩者,少依於巡。及巡起事,嵩常在围中。籍大历中於和州乌江县见嵩,嵩时年六十馀矣。以巡初尝得临涣县尉,好学,无所不读。籍时尚小,粗问巡、远事,不能细也。云:巡长七尺馀,须髯若神。尝见嵩读汉书,谓嵩曰:“何为久读此?”嵩曰:“未熟也。”巡曰:“吾於书读不过三遍,终身不忘也。”因诵嵩所读书,尽卷不错一字。嵩惊,以为巡偶熟此卷,因乱抽他帙以试,无不尽然。嵩又取架上诸书,试以问巡,巡应口诵无疑。
      
      从这件小事,不仅刻画出张巡过人的禀赋——惊人的记忆力和理解力,而且揭示出张巡平生深厚的人文教养。由此可见,张巡死守睢阳英勇就义的一番壮烈业绩,不是偶然之举,其自身根源,实在于他有极深厚的人文文化教养。人的行为根源,包括人的个性与环境。我国史传散文对此有相当周延而深刻的照映。从个性根源解释历史人物,这是我国史传散文的一个重要传统,韩文则是这一传统的发扬光大。
      
      注释:
      1曹丕《典论·论文》:“文以气为主。”
      2《上欧阳内翰书》。
      3《陆九渊集》卷三十五,《语录下》,第453页。中华书局,l980。
      4《孟子·公孙丑上》。
      5 程颐:“学至气质变,方是有功。”《河南程氏遗书》卷十八,《二程集》第1册,第l90页,中华书局,1984年。
      陆九渊:“学能变化气质。”《陆九渊集》卷三十五,《语录下》,第462页,中华书局,1980年。
      6《孟子·公孙丑上》。
      7 吴闿生评语,引自高步瀛《唐宋文举要》甲编卷二。
      8 同上。
      9 苏轼《答谢民师书》,《经进东坡文集事略》卷四十六。
      10《文选》卷四十二。
      11《关于量子力学的哲学背景问题同海森伯的谈话》,《爱因期坦文集》第1卷,第217页,许起英等编译,商务印书馆,1983年。
      12《引力问题使我从怀疑的经验论转向信仰唯理论》,同上书,第380页。
      13《周易·系辞上》。
      14《论语·卫灵公》。
      15《河南程氏遗书》卷一,《二程集》第l册,第5页,中华书局,1984年。
      16《陆九渊集》卷三十四,《语录上》,第410页。
      17《河南程氏遗书》卷十一,《二程集》第1册,第120页。
      18《大学问》,《阳明全集》卷二十六,《续编一》。  
     
    【原载】 《人文杂志》,1994年第1期;收入《唐代文学的文化精神》,台湾文津出版社,1993年9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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