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苏州是水做的城市,奢靡也不声张,颓废却看着热闹,一心一意过日子的态度,透着世故,却不拒人千里之外。可在青楼,交际场上的无拘无束,分寸自然在那里,看你是不是懂得,风尘也是妩媚,养心就是结缘,总是红尘堆里打滚,淡定出一点素心,是亲手为心上人巧手做羹,南塘的鸡头糯软而有弹性,这就对了。可碗边绣着金边,瓷器是好的,总看出不是日常家用的大方,这是风尘里的精致,要的,就是一抹胭脂红。 明代苏州出状元,一个个峨冠博带,气象森严,没运气有才学的,象唐寅,脂粉堆里混迹着,有银子少风月的富贾,直接就去了山塘,那里是酒池肉林,画舫深处,妓者如云。到晚明,已经畸形到末世光景,总之老爷你开心吗?开心就喝老酒喝老酒。三百年后候孝贤电影《海上花》里的对白,已经是俗套了。据说,晚明清初时期,江南一带的娼妓业非常发达,形成了金陵、苏州及至后来的上海三大中心,而苏州尤甚。做生意的姑娘们为此很开展了一番竞争,最后苏州帮光荣胜出。中国虽地大物博,幅员辽阔,但在长江以南黄河更南的广大地区,当时首屈一指的风月之地归了苏州。苏州多名妓,名妓还是妓,三、四百年前的这些性工作者非常敬业,将这个古老行业的服务水准上升到空前的境界,这个境界就是文化,是琴棋书画,是吟诗作文,是清歌曼妙,是婀娜舞蹈。为了赢得声誉,她们即使最一般也最形而下的做法,也是别出心裁,姑娘们以及站在他们背后饱经世故的男人,共同创造了一种出前所未有的美味佳肴,号称“船菜”“船点”,是靠精致时鲜的特产原料,到位的火候,匪夷所思的创造精神,再加上点心灵的东西,最后若无其事的,慢慢的,一道一道的,端出来,这样有杀伤力的兵器对付男人是足够了,如果只是为了单纯去征服一条舌头,真是悲哀的事情啊。肉体交易在泥金屏风的背景下似乎成了余兴节目,大家都这么熟了,都谈到了文化冲突士林气节这样深的境界了,你就真好意思啊?
二 历史上,一些苏州名妓无论怎么光彩照人,赢得各种社交场合的众口赞誉,有人居然羡慕她们获得了涂抹历史进程的机缘,她们其实都是平凡人,首先是女人,其次是职业妇女,只不过她们从事的职业,让她们有机会接触到更广阔一点的世界,形形色色的陌生人,她们操一口嗲气的吴侬软语,皮肤细腻,体态柔软,眉目清秀,征服的,却只是青楼天井里不大的那点空间,说她们可以掌控男人来到达什么目的,姑娘们会笑的花枝乱颤再白你一眼,“不帮耐讲哉,奇出怪样格”。 李香君、董小宛、柳如是、陈圆圆、赛金花,她们会一致同意,她们所操的古老职业是在苏州起步,获得专业提升,之后在秦淮河边,只不过是想多拉点生意,尽管在后人看来,她们几乎都成了政治家。这些苏州穷人家里出来混社会的姑娘们,每天精心打扮自己,最后,被历史打扮的字正腔圆,一发不可收拾。所以,还是她们的老前辈薛素素可爱些。 余怀《板桥杂记》云:“洪武初年,建十六楼以处官妓,淡烟、轻松、重泽、来宾,称一时之盛事。”南京在洪武朝就辟十六楼,一直是烟花声色不断之地。“金陵都会之地,南曲靡丽之乡。纨茵浪子,潇洒词人,往来游戏,马如游龙,车相投也。其间风月楼台,尊罍丝管,以及栾童狎客,杂妓名优,献媚争妍,络绎奔赴。垂杨影外,片玉壶中,秋笛频吹,春莺乍啭。虽宋广平铁石为肠,不能不为梅花作赋也。” (《板桥杂记》) 薛素素成年后坠入风尘,长期寓所南京。在南京的时候,风月场里还真没多少绝色的,所以《画史》有记载说:“京师妓女王雪箫号文状元,崔子玉号武状元。而薛素素才技兼一时,名动公卿。都人士或避席自觉气夺。”能让大男人为之“气夺“的,要么是荆柯,要么就是美丽了。 明胡应麟《甲乙剩言》说:“京师东院本司诸妓,无复佳者,惟史令吾宅后有薛五素素姿态艳雅,言动可爱,能书作黄庭小楷,尤工兰竹。下笔迅扫,各具意态。又善驰马挟弹,能以两弹丸先后发,使后弹击前弹,碎于空中。又置弹于地,以左手持弓向地,以右手从背上反引其身以击地下之弹,百不失一。绝技翩翩,亦青楼中少双者。” 朱彝尊说薛素素有十能:诗、书、画、琴、弈、萧、驰马、走索、射弹……她是明代唯一有史料可查的女棋手;、她的刺绣技艺出神入化,当时的文人李曰华题薛素素刺绣《花里观音》说:“薛素能挟弹调筝,鸣机刺绣,又善理眉掠鬓。人间可喜可乐以娱男子事,种种皆出其手。然花繁春老后,人情不免有绿阴青子之思。姬无可著力,今又以绘法精写大士,代天下有情夫妇祈嗣,此又是于姬已分上補一段大闕陷也。乃欢喜以贊日:惠女春风手,百花指端吐。菩萨观花中,自然结真果。” (《珊瑚网》) 少文能卧游,四壁置沧州。古寺山遥拱,平桥水乱流。 《独斟》是美人喝酒的情形,禅机以外,有了女子的气息: 香尝花下酒,翠掩竹间扉。独自看鸥鸟,悠然无是非。 (其一) 好鸟鸣高树,斜阳下远山。门前无客过,数酌自酡颜。 (其二) 她还是很好的画家,写自己心事,随意渲染,才情出众。 薛素素不久就艳名大著,风头之健,甚至传到了蛮荒的四川大山里,《众香词》云: (素素)为李征蛮所嬖,其画像传入蛮峒。彭宣府深慕好之。吴人冯生自谓能致素素,费金钱无算。久之,语不雠,宣尉怒羁留十余年乃遣。北里名姬,至于倾动蛮夷,世所希有也。 这个姓冯的大概也是骗子,借口拉皮条骗土司的银子而已,可无论如何,这么优秀的姑娘,即使是妓女,照样有人喜欢。于是,她嫁给沈德符做了小妾。沈德符是有钱的世家子弟,也是很好的作家,近代《云自在龛随笔》讲了他们的故事: (素素)南都院妓,姿性澹雅。工书,善画兰,时复挟弹走马,翩翩男儿俊态。后从金坛于褒甫玉嘉有约矣,而未果。吾郡沈虎臣德徐竟纳为妾。合欢之夕,郡中沈少司马纯甫、李孝兼伯远偕诸名士送之。姚叔祥有诗云:“管领烟花只此身,尊前惊送得交新。生憎一老少当意,勿谢千金便许人。含泪且成名媛别,离肠不管沈郞嗔。相看自笑同秋叶,妒杀侬家并蒂春。”褒甫恨薛之爽约及沈之攘爱也。 沈德符曾在《敝帚斋余谈》里,大骂一个人无耻虚伪,生活作风败坏,这个人就是王穉登: 王穉登把妓女作为社交手段,性贿赂官员,这样阴私之事沈德符都要揭发张扬,如此深仇大恨,当然事出有因。在他的另一著作《万历野获编》里,他也嘲笑王穉登造假古董骗钱的勾当: 总之是不共戴天了。沈德符如此态度背后,答案很可能是因为薛素素。王穉登与薛素素交情不浅,而吃醋的男人总是小气的。 王穉登风流韵事也多,对花界之事烂熟于心,津津乐道,曾对冯梦龙讲过很多这方面的见闻,“嘉靖间,海宇清谧,金陵最称富饶,而平康亦极盛,诸妓著名者,前则刘,董,罗,葛,段,赵,后则何,蒋,王,杨,马,褚,青楼所称十二钗也”,十二金钗来历,大约最早出自于此。 王穉登是大诗人,薛素素、马湘兰是女诗人,大诗人遇见女诗人,自然亲近,而马湘兰最痴情,万历甲辰秋,当时王穉登都快年过七十了,“湘兰自金陵往,买酒为寿,燕饮累月,歌舞达旦,为金阊数十年盛事。归未几而病,然灯礼佛,沐浴更衣,端坐而逝。年五十七矣”,这事情为后世耻笑。 他曾送过薛素素、马湘兰每人一个砚台,希望她们加强学习,提高文化,不料若干年后,他送给薛素素的那方砚台,竟成了最著名的一桩悬案。 此砚就是著名的“脂砚”。 五 万历元年,苏州砚匠吴万有制作了一方端砚。王穉登看它小巧可爱,尤其里面一点胭脂晕特别娇媚,突然想起了一个人,就将这方小砚买下。吴万有问刻什么砚铭呢?王穉登即兴想了几句,关照他刻上: 调研浮清影,咀毫玉露滋。 砚台自然是要赠给薛素素,诗暗写素素小字“润娘”,是画兰花的能手,这味道在已经三十九岁的王穉登来说,是香艳,而后面“素卿脂砚王稚登题”的铭文,就有共同进步的意义在里面了。王穉登懂得女人,知道光送银子还不够,礼物要高雅得体才称心。这砚台属端砚里的上品,后人描述,此砚小才盈握,“砚质甚细,微有胭脂晕乃及鱼脑纹,宽一寸五分许,高一寸九分许。砚周边镌柳枝,旧脂犹存”那应该不是磨墨,而是调胭脂用的了,砚盒也精致,“珊瑚红漆盒,制作精致……盒上盖内刻细暗花纹薛素素像,凭栏立帏前,笔极纤雅;右上篆红颜素心四字,左下杜陵内史小方印,为仇十洲之女仇珠所画者。” 此后,“脂砚”身世颇曲折离奇。据考证,康熙五十五年,广东人余之儒为求官,从曹寅的门人处打听到他有收藏古董的嗜好,便从薛素素后人手中以三间瓦房的代价,买下了脂砚送给曹寅。曹寅败,脂砚由曹寅之孙曹天佑秘藏,于砚侧刻“脂研斋所珍之研其永保”。曹雪芹写作〈石头记〉,曹天佑以“脂砚斋”之名做点评,薛素素的这方砚台从此越发传奇。 曹家彻底潦倒后,脂砚进了北京一家名“燕轩斋”的当铺,接着就到了收藏家端方手里。端方携带脂砚入蜀,于绵阳被乱箭射死,此砚流落到四川藏砚家方氏手,从此一度消声匿迹。 1953年10月,重庆大学教授、金石家黄笑芸在重庆一旧货摊上,再次发现了脂砚。按旧货摊老板出价,他花25元钱买下此砚,由好友戴吉亮带至北京请张伯驹先生鉴定。张伯驹时任吉林省博物馆馆长,考证此砚确实是薛素素的旧物,并以1200元(一说800元)的高价买下收藏于吉林博物馆。 1963年春节,张伯驹携此砚去天津,请周汝昌观赏品评。1963年夏,故宫举办“曹雪芹逝世200周年纪念展览会”, 脂砚尚在。 三年后,“文革”乱世开始,脂砚由外地展出返京时,居然神秘失踪,至今下落不明。 砚台主人薛素素的下落,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有记,“中年长斋礼佛,数嫁皆不终。晚归吴下富家,为房老以死。”所谓房老,指妾之年长色衰者。 红颜迟暮,素心问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