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闲相对的是忙。忙往往忙的是俗务,闲则闲的是境界,是不求荣利。忙是入世,闲是出世。对忙与闲,中国古代读书人的态度似乎是矛盾的。一般来说,古人读书的目的很直接,就是为了做官,入世去安家治国平天下,求的就是一个忙字。可是,他们中很多人却总是想着出世,无论所学知识是否卖给了帝王,当没当得成官,都喜欢标榜自己盼望着过闲云野鹤的日子。这不得不让人怀疑,古代读书人写出来的闲情,其实是有真有假的。 李渔的闲情便是假闲情。他本是个正儿八经的闲人,虽然书读得不少,运气却不大好,没能走上忙碌的仕途。可是闲人也有敷衍不得的肚子,所幸他天生闲才,便吃起了“闲”字饭,在忙碌的官员家中乱窜,不帮人忙,专帮忙人品味闲情。可翻过《闲情偶寄》,却发现这人的心是一点也不闲的,连饮食、观赏花草,其心也不得安生。《饮馔部》论及“为值甚贱”的发菜,感慨道:“四方贱物中,其可贵者不知凡几,焉得人人物色之?”论及“菜味之至重者”葱、蒜、韭,悟出“善身处世之难”,“浓则为时所争尚,甘受其秽而不辞;淡则为世所共遗,自荐其香而弗受。”还表示其“一生绝三物不食”。论及萝卜有云:“生则臭,熟则不臭,是与初见似小人,而卒为君子等也。”《种植部》论牡丹,少不了言“人主不能屈之,谁能屈之”,论桃则是“色之极媚者莫过于桃,而寿之极短者亦莫过于桃”,论李为“以得于天者独厚,又能甘淡守素,未尝以色媚人也”,论杏属“性喜淫者”……吃和玩都忘不了讲大道理,哪里谈得上“闲”? 读连人事、官政都写的《梦溪笔谈》,却让人觉得沈括那才是真闲情。因为,沈老先生在写作中,基本做到自序中声明的“无意于言”。《梦溪忘怀录》中也有几篇讲吃的,如《晨朝补药糜法》,那就是几升米加几种药材,如何煮,绝不多言其它;也有讲花草的,如《兰》,全文十三字:“兰有两种,黄花者最香,红者次之。”绝不扯兰拟人后之品性。说人事,有些故事本身就含有“道理”在内,“闲”性稍弱,但也以志异为主,并不评论;说官政,包括茶政、盐政、军事、司法,甚至还有机构改革,基本上也是记的技术性问题和实事,如《卷十一》一篇记部队粮食运输的篇什,通篇就是计算、比较人负、畜乘运粮多寡、利弊的文字。沈老先生一生是当过不少官的,也就说本是个“忙”人,只是到晚年才赋闲梦溪园。这些文字即使是他在“忙”时写的,也证明写时他的心并不“忙”,因为他不仅能从容地以闲情去研究与“忙”有关与无关的事情,而且还能神闲气定地诉诸平实的笔墨。 今天看来,先人们的真闲情假闲情并没有什么高下之分。就李渔与沈括而言,反而是假闲情成就了一个艺术大家,真闲情造就的却是一个夹生科学家。 说李渔是个艺术大家,有其留下的作品和一些历史记载为证,毋庸置疑。这得亏他的假闲情。正因为他想在官场上忙却忙不成,心想闲却又闲不了,于是只有在戏剧、小说、园艺等方面假闲真忙,加之上天赋予了他这方面的能耐,机缘相凑,便在中国艺术史上树了李渔这块碑起来。 据说《梦溪笔谈》是“中国科技史上的座标”,沈括则是“中国科技史上最卓越的人物”。这些评价可能没错,但要说沈括是个科学家,似乎不是能够很完全地说过去的。他东一榔头西一锤子地,发现、记录、阐述,甚至还初步研究和解释了一些科技现象,留给今人夸耀说什么什么解释,什么什么制作,什么什么记载,比西方科技发达国家早了多少多少个百年,可是,他什么东西都是浅尝辄止,没有在任何一个科技领域创立出自己的学说体系。所以,沈括最多只能算是一个夹生的科学家。这当然与他的真闲情有关,他关注那些问题,恐怕纯粹是为了一时好玩。试想,如果他真正就某一个问题深入钻研下去,那他也就不是真闲情了,而且,他将不再是社会尊重的士族,而会成为一个地位卑下的“匠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