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中秋佳节,面对皓月当空,一碧如洗,首先想到的一定是苏东坡的“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这首词写于北宋的熙宁九年(1076)中秋,地点在山东密州的超然台上。当时密州城即今天山东的诸城。这是神宗执政后执意依靠王安石改革的第九年,苏东坡1071年因公开反对王安石的新法,被弹劾离开京城,到杭州当了不到三年通判,最后一年纳了名妾朝云。通判的地位低于知州,也就是州府长官的副手。1074年底他从杭州调密州当知州,相对杭州,密州自然是个小州。这是他到密州任上的第二年,实际上,到1076年9月他就离开密州又到徐州当知州了。这年10月,王安石第二次被罢官,终于罢而不得翻身。但苏东坡的坏运却没有结束,这年中秋后三年,他被王安石的门徒诬告在诗中讥讽朝廷,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桩文字狱的受害者,1079年中秋他凄凉地在押解到京途中,农历八月十八日进京入狱。 1076年中秋,苏东坡当然不能预料3年后进一步的厄运,他1074年农历腊月一到密州,就看上了原来筑密州城在北城边遗留的两个高台,其中西台经修茸后,他写了《超然台记》,记中说他当时,伐“安秋、高密之木以修补破败”,“台高而安,深而明,夏凉而冬温”,在台上能东望秦朝博士卢敖当年因避暴政隐遁洞中,绝食修炼成仙的庐山,西望当年齐国的疆界穆陵关,可“放意肆志”。它成为失意的东坡会客、喝酒、登高寄托雅兴、自以为得意之处,“雨雪之朝,风月之夕,余未曾不在,客未曾不从”。台下有旧园,经维修后称为“西园”。 “超然台”是他弟弟苏辙命名,意境取自《老子》的名言“虽有荣观,燕处超然”。古人解“燕”是“安”,“燕处则听雅颂”,是一种安逸闲适。关于这个台,近年有一位邹金祥先生专有仔细考证,说它原址应在“今诸城市人民路台下巷北端与北关路交汇处”,邹先生所据大约是当时州志,他说,“超然台背北面南,北面紧依城墙,高三丈。台面略呈梯形,前沿东西长八丈余,南北宽七丈余。台壁基础为花岗岩条石砌成,高六尺许,基础之上为古代大青砖垒就,自下而上,渐次内缩,成为下宽上窄的梯形竖壁”,上台须走54级台阶。可惜,诸城政府大约还未顾及这个著名遗址,此台如作为古迹修复,倒会成为中秋最经典的赏月去处。 按照孔凡礼先生所撰《三苏年谱》,1076年这个中秋,苏东坡在这超然台上作《水调歌头》表达对弟弟苏辙的思念前,先作了《和鲁人孔周翰题诗两首》。在这两首诗前,东坡有引语说,在台上喝酒赏月,听酒友说到孔家后代,仙源令孔周翰企求来密州,引出传诵这孔周翰五年前在中秋节有题壁诗,感慨时隔十七年,亲友生死分离,月色依旧。孔周翰的诗为:“屈指从来十七年,交亲零落一潸然。婵娟再见中秋月,依旧清辉照客眠。”此诗应是促发东坡后来写《水调歌头》的一个引子,但他当时先写的两首诗完全是即兴为“他日一笑”——“坏壁题诗已五年,故人风物两依然。定知来岁中秋月,又照先生枕麯眠。”“更邀明月说明年,记取孤吟孟浩然,此去宦游如传舍,拣枝惊鹊几时眠。”后一首中之所以提到孟浩然,是因当时都嗟叹孟浩然写秋月清绝到骚客们都“搁笔不复为继”。孟浩然的《秋宵月下有怀》中用到“惊鹊”:“秋空明月悬,光彩露沾湿。惊鹊棲未定,飞萤卷帘入。庭槐寒影疏,邻杵夜声急。佳期旷何许,望望空伫立”。而这“惊鹊”最早出自曹操的《短歌行》:“月明星稀,鸟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指月色亮到鸟鹊都绕树而不敢登枝。 那个晚上,苏东坡欢饮达旦,大醉,此篇为醉前思怀而作。他喝的可能就是以当地土米酿成的劣质酒,因他在一篇杂文《黍麦说》中曾说,酒的好坏与稻麦的阴阳有关,北方之稻不足于阴,南方之麦不足于阳,所以南方因粬麦杂阴气而无佳酒。他到杭州时,专运百石北方麦子去制粬,结果酿成佳酿赛过京都酒。北方制酒如用南米,也能成就好酒,“吾昔在高密,用土米作酒,皆无味”。 那时王安石推行新法,削减公使费用,苏东坡这年春天请好友喝酒,曾写诗发牢骚说,当年陶渊明一个县令,以公田二顷五十亩种高粱酿酒,我身为太守,只能“岁酿百石何以醉宾客”?他说,还不如回乡贷粟作酒,以足畅饮。 其实苏东坡对酒的品味,后人多有鄙视,他写过一篇《浊醪有妙理赋》,开头就是“酒勿嫌浊”,认为神圣功用并不以酒见高下,浊酒有浊酒好处——“浑盎盎以无声,始从味入;杳冥冥其似道,径得天真”。强调的都是酒外忘我境界,所谓“坐中客满,惟忧百榼(酒器)之空;身后名轻,但觉一杯之重”。后来真正好酒的文人对他不屑,还因为他喜好蜜酒、桂酒之类有浓香的甜酒。他到黄州后作有《蜜酒歌》:“真珠为浆玉为醴,六月田夫汗流泚。不如春瓮自生香,蜂为耕耘花作米。一日小沸鱼吐沫,二日眩转清光活。三日开瓮香满城,甘露微浊醍醐清。”并在《东坡志林》中专记这种蜜酒酿法——蜜炼熟后用热水搅拌,加麦粬与南方米粬,密封,暑天三日后,如果“味极辣且硬”,就再加入“炊饭”,甜软则再加入酒粬。这等甜酒的质量可想而知。其实在东坡之前,古人早就说过,酒以红见恶,因为酒红为浊,白则清,所以称薄酒为红友,玉醴玉液、琼饴琼浆都指白酒。年纪比他小40岁的叶梦得由此在他的笔记《避暑录话》中记,其实东坡酿的蜜酒喝了经常会突然拉肚子,因蜜水发酵不够,经常会腐败。叶梦得由此说,酒要不是好粬所酿,何以为酒?若不像酒,渍木瓜、柑橘吃就是了。将东坡踩得不轻。 但苏东坡说,喝酒的境界在神游,促使“刍豢饱我而不我觉,布帛燠我而不我娱”,刍豢是吃草的家畜,意思就是吃肉、穿衣都会浑然不觉,神游物外,所以“在醉常醒,孰是狂人之乐?得意忘味,始知至道之腴”。那么他究竟有多大酒量呢?南宋张邦基在《墨庄漫录》中说,东坡好酒,但酒量实在不行。苏东坡自己也承认,他在《东坡志林》中说,“吾兄子明,饮酒不过三蕉叶。吾少时望见酒盏而醉,今亦能三蕉叶也”。蕉叶是古人对最小酒杯的代称。饮器中,钟鼎最大,梨花蕉叶最小。 那天晚上在超然台上赏月,除无好酒,大约也没什么好吃的。为什么?苏东坡在1075年中秋前作过《后杞菊赋》,在这篇赋前记中说,“余仕宦十与九年,家日益贫,衣食之奉,殆不如昔者。及移守胶西,意且一饱,而斋厨索然,不堪其忧。日与通守刘君廷式,循古城废圃,求杞菊食之,扪腹而笑”。杞是枸杞。比东坡小18岁的张耒刚当上官时读到此赋,曾深受感动而作《杞菊赋》,其中说到“胶西先生,为世达者,文章行义,遍满天下。出守胶西,曾是不饱。先生不愠,赋以自笑”。到1076年春,东坡收集友人为他的超然台作诗赋,找到张耒,张耒作赋曾追问:“古之所谓至乐者,安能自名其所以然耶?”他说,我以为,自以为超然而乐,大约心还不免为其所累。为什么呢?因为世上的贱大夫,奔走劳役,守尘壤,握垢秽,身在其中乐此不疲。超然者,是远引超然一切而去,芥视万物,世之所乐,都不动其心,所以忘超然为真超然,才能乐乎超然后忘乎可能。他对东坡超然的定义是:超然而独得,犹存物我于其间,不过是一种无法超然的清高。 那天晚上,无好酒,也无佳肴,因当时密州连续两年闹蝗灾旱灾,而东坡当时本身就笼罩在一种悲凉心境中。他在农历七月五日咏新秋的诗中曾感叹:“西风送落日,万窍含凄怆。念当急行乐,白发不汝放。”汝是你,意思是阻止白发竟生。之前六月,与友人登山作诗时,也用到了白发:“人生如朝露,白发日夜催。弃置当何言,万劫终飞灰。”在这样背景上理解《水调歌头》,就能深切体会到他的真实心境。 此词第一句,为何是“把酒问青天”?现在一般都认为出自李白的《把酒问月》:“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为什么称“青天”?不仅以“青”指向“天”是蓝,而且这“青”又通“清”。第三句“我欲乘风归去”,关键在“归”字。《列子·黄帝》中,确实用到“乘风而归,竟不知风乘我邪,我乘风乎”,但这“归”恰是想逃遁而飞翔到高寒之境,寒气砭骨,以后这高寒就成为月光的代称。第四句又借了李白的《月下独酌》的第一首:“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但“何似在人间”,反过来,接着前面的“乘风归去”,人影翩翩都在悲凉仙境中。后半阕,写月光从朱阁之上沉到绣窗之下,“不应有恨”,借用的是石延年的对联“月如无恨月长圆”,石延年以气节自豪,据说喜豪饮,一夜喝到天亮都无酒色。早在苏东坡儿时,他就死了。最后的“婵娟”,明显从孔周翰题壁诗引出,但它最早出自汉朝张衡的《西京赋》,原意是姿态妖蛊,到南朝梁沈约写雪,说“夜雪合且离,晓风惊复息,婵娟入绮户,徘徊惊情极”,已经变成美女了,多美的意境!唐诗中,刘长卿是最早将她用到月色中的,他的琴曲《湘妃》里用“婵娟湘江月,千载空蛾眉”。 东坡作此词后第二年,即1077年中秋,他在徐州当知府,苏辙到徐州,两人团聚同饮,因苏辙第二天就要去南京,东坡作《阳关曲》:“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苏辙也作《水调歌头》作为对去年的回应:“离别一何久,七度过中秋。去年东武今夕,明月不胜愁。岂意彭门城下,同泛清河、古汴,船上载凉州。鼓吹助清赏,鸿雁起汀州。坐中客,翠羽帔,紫绮裘。素娥无赖西去,曾不为人留。今夜清樽对客,明夜孤帆水驿,依旧照离忧。但恐同王粲,相对永登楼。”彭城就是徐州,翠羽帔,绿色的披肩;紫绮裘,紫色的皮袄,都为证明“高处不胜寒”。最后结尾是,恐怕我们要像建安七子中的王粲了——王粲怀才不遇而作著名的《登楼赋》,赋中风萧瑟而心凄怆,最后结尾是:“夜参半而不寐兮,怅盘桓以反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