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前言 古龙在整个武侠小说发展史中的地位,至今虽仍无定论(1),但“金、“古”齐名,同为武侠小说史上引人瞩目的两颗巨星,对武侠创作产生深远的影响,则应是人无异辞的。 大体上,金庸以其“宗师”的地位、优质的创作,为武侠小说开启了步入文学殿堂的大门,这是金庸最值得称道的“功绩”;而古龙以奇诡俶傥之才情,一力变化求新,紧扣时代脉动,并以“去历史化”的寥阔场景,为武侠开辟出另一境界,则是古龙最得力之处。一“正”一“奇”,诚如陈晓林所说:“金庸叙事平稳,古龙则跌宕多奇变”(2),古龙的“奇”正来自于他的“变”,所谓“习玩为理,事久则渎;在乎文章,弥患凡旧,若无新变,不能代雄”(3),古龙早在1971年就甚有“求新求变”的自觉: 所以武侠小说若想提高自己的地位,就得变!若想提高读者的兴趣,也得变!不但应该变,而且是非变不可! 怎么变呢?有人说,应该从“武”变到“侠”。若将这句话说得更明白些,也就是武侠小说中应该多写些光明,少写些黑暗;多写些人性,少写些血!(4) 事实上,古龙在《浣花洗剑录》(1964年6月《民族晚报》开始连载)中,就已经剑及履及,积极拓展他的武侠事业,是武侠小说领域中最早将“创新”的理论 形诸文字的作家。他不只一次的公开为文批评武侠小说“学艺”、“除魔”的俗套与公式,并宣示其以“东洋为师、非变不可”的决心。他强调:“要求变,就得求 新,就得突破那些陈旧的固定形式,尝试去吸收。”他反诘:“谁规定武侠小说一定要怎样写,才能算『正宗』!”(5)因此,他率先采用散文体式行文,运用诗化的语句分行分段,造成文字简洁明快的效果;撷取意识流的错综时空,布设蒙太奇式的场景组合,加快小说的节奏感;并以“正言若反”的笔法,塑造特立独行的人物与诡异离奇的情节;更独创一种特殊的“非叙述人”的对话体,自问自答,极为别致。凡此,都是古龙在自觉意识下求 新、求变所作的开创。 古龙的“变”,是全方位的“变”,无论从文字运用、场景变换、叙事手法、情节变化、主题意识,都曾经对后起的作家造成广泛的影响,而其始则是透过对“武功”的新颖描写开辟出一条坦途的:从《浣花洗剑录》发轫,经《多情剑客无情剑》(1969年)酝酿,而在《大游侠》中完成。本文即拟以《大游侠》书中象征古龙“剑道”达臻圆熟境地的代表人物——西门吹雪与叶孤城为中心,探讨古龙在这方面的成就。 二、从陆小凤传奇说起 短幅的故事,单一英雄的传奇,是古龙后期小说最喜爱的模式,也是一种创意,因为短幅故事不仅迅起迅结,摆脱了旧式武侠小说动辄数十万言的长篇压力,足以在节奏迅速的现代社会中争取到多数的读者;同时,精简而紧凑的情节张力,也最适于表现他奇诡、多变的风格;更重要的是,藉单一故事的烘托,英雄得以在情节中崛起,展现不凡的风采。其中楚留香(6)拜电影,尤其是郑少秋主演的港剧之赐,最富盛名;而陆小凤则是继楚留香之后崭露头角的另一典型。 陆小凤最先是在《大游侠》(1973~1975年由南琪陆续出版)中露面,分《陆小凤传奇》、《绣花大盗》、《决战前后》、《银钩赌坊》、《幽灵山庄》五段故事;其后则又有《凤舞九天》(7)(1975,南琪)、《剑神一笑》(8)(1981,万盛)两部,总计七个故事。 在短幅的系列故事中,楚留香营造了胡铁花这一相当成功的第二男主角。胡铁花的粗率、直爽,与楚留香的风流蕴藉,正好相得益彰,在此,古龙充分撷取了传统小说中的人物对衬手法,相信《水浒传》中的宋江与李逵、《说岳全传》中的岳飞与牛皋,皆是他取法的模范。在陆小凤系列中,古龙刻意塑造第二男主角,不但人数、份量远较楚留香为多,就是作用也完全不同。我们可以说,在陆小凤故事中,古龙掌握了更重要的人物技巧,赋予了人物更多样化的性格特征。在陆小凤故事中,古龙开宗明义提到了熊姥姥、老实和尚、西门吹雪和花满楼四人,此外,还有“偷王之王”司空摘星与“大老板”朱停。这几个人的出场次与作用不一,其中尤以老实和尚、西门吹雪、花满楼与司空摘星最为重要,屡次在几个故事中占有关键的地位。 陆小凤当然是故事中最重要的人物,古龙曾将陆小凤与楚留香作了个对照: 楚留香风流蕴藉,陆小凤飞扬跳脱,两个人的性格在基本上就是不同的,做事的方法当然也完全不同。他们两个人只有一点完全相同之处。他们都是有理性的人,从不揭人隐私,从不妄下判断,从不冤枉无辜。 不仅性格不同,就是形貌的摹写也颇有出入,楚留香“双眉浓而长,充满粗犷的男性魅力,但那双清澈的眼睛,却又是那么秀逸,他鼻子挺直,象征着坚强、决断的铁石心肠,他那薄薄的,嘴角上翘的嘴,看来也有些冷酷”(9)。塑造楚香帅,古龙已力图摆脱武侠小说中“俊男”的造型,但用语及形容,还是不免有几分“帅哥”意味,而且,楚留香永远文质彬彬,不曾狼狈出糗,就是连他 “摸鼻子”的习惯性动作,也颇为“风流蕴藉”。陆小凤则不同,他的形貌,只有“眉很浓,睫毛很长,嘴上留着两撇胡子,修剪得很整齐”(10),古龙舍弃了一切俊美的形容词,只为陆小凤留下了他的注册商标——“四道眉毛”。简洁有力,读者于想象中自不难捕捉到其神貌。陆小凤经常出糗,不但拥有 “陆三蛋”、“陆小鸡”、“陆笨猪”等不雅的绰号(楚留香则是“老臭虫”),而且在语言上也常吃亏露丑(尤其碰到司空摘星)。更重要的是,陆小凤虽然武功深不可测,拿手绝技“灵犀一指”总是“来得正是时候”,却不如楚留香的万能;如果没有周遭的朋友相助,陆小凤不可能完成任何“事业”。换句话说,陆小凤比楚留香多了一分“平凡”之气,更易使人觉得分外亲切,而“平凡”二字,正是古龙晚期小说刻意塑造的。 尽管如此,楚留香和陆小凤系列还是有相同点,那就是以“破案”贯穿整体故事。陆小凤与楚留香,在某种程度上都可以说是“神探”的化身,专门负责破解各种迷离诡异的案件,因此,古龙脍炙人口的诡奇风格,也在此系列中表现无遗。 不过,诡奇之于古龙究竟是利是弊,不但学者颇有异见,就是古龙自己也常质疑,就在撰写陆小凤系列的同时,古龙也逐渐意识到情节的诡奇变化,已无法再吸引读者了,同时认为唯有“人性的冲突才是永远有吸引力的”: 武侠小说已不该再写神,写魔头,已应该开始写人,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的人! 武侠小说的情节若已无法再变化,为什么不能改变一下,写写人类的情感、人性的冲突,由情感的冲突中,制造高潮和动作。(11) 两段引文在后期古龙所发表的文章中屡屡出现,无论是对其他一力规模古龙的后起作家或古龙自己,皆不啻是暮鼓晨钟!可惜的是,古龙虽身体力行,在后期作品中极力描写其所谓的“人性冲突”,但一则他“为变而变”,陷入了人性反复的死胡同中,无法作更深层的解构;一则自1977年以后,酒色交攻下虚弱的身体也大大削减了他的创作动能(12),以致不得不再度找“枪手”代笔。最后只有齑志以殁,空留侠名在人间。 三、西门吹雪与叶孤城 从情节而言,陆小凤传奇系列作品显然仍以奇诡变化为主体,无论是《陆小凤传奇》中青衣楼的霍休与假大金鹏王、《绣花大盗》中监守自盗的名捕金九龄、《决战前后》出人意表的谋叛、《银钩赌坊》中一连串的“假局”、《幽灵山庄》中西门吹雪“真、假”追杀陆小凤,或是未完的《凤舞九天》的“隐形人”,都极尽其诡谲变化之能事;不过,此时的古龙,真的很想写“人”,写“人性”。于是,在“平凡”的陆小凤之外,古龙也“开宗明义”地提到了熊姥姥、老实和尚、西门吹雪 和花满楼四人(13)。其中花满楼以一失明之人,用“心”去感受世间的一切美丽,正可与《蝙蝠传奇》中的原公子作一对照,古龙是刻意藉此一角色的灿烂笑颜凸显世情温暖的一面,但出现场次相对较少;西门吹雪则是此一系列中极力推扬的角色,且藉他的另一“化身”——叶孤城,两相对照,不仅将“剑道”入于“人道”,圆融了他自《浣花洗剑录》以来开创的武功新境界,更昭示了他所强调的“人性”。 西门吹雪在陆小凤系列中已完成的前五部中,出场甚是频繁,在《陆小凤传奇》中,西门吹雪力战独孤一鹤,初露剑神锋芒;《绣花大盗》隐隐伏藏了他与叶孤城的“世纪之战”;《决战前后》则是他与叶孤城的“决战”;《银钩赌坊》中他轻取罗剎教的枯竹;《幽灵山庄》中则扮演着“假追杀者”。大抵上,西门吹雪所扮演 的是个剑术通神的角色,陆小凤只要一遇上武功高强的敌手,就非请他出山不可,甚至不惜剃掉自己的“注册商标”——四道眉毛中的“胡子”。 西门吹雪吹的不是雪,是血。他剑上的血。(14) “这名字就像是剑锋一样,冷而锐利”(15),西门吹雪以“雪”为名,喜着一身白衣,性格孤傲绝俗,如雪般冷冽寒酷;他热衷追求“剑道”,一看见新奇的武功,“眼睛更亮了”,“就像是孩子们看见了新 奇的玩具一样,有种无法形容的兴奋和喜悦”(16)。他杀人,杀人后习惯的动作是吹去剑锋上的血,显示了他对人命的轻蔑,而“雪”的白与“血”的红,形成强烈而鲜艳的对比,血色的灿烂,无疑更榇托出雪白的 冷岸、无情,“当你一剑刺入他们的咽喉,眼看着血花在你剑下绽开,你若能看得见那一瞬间的灿烂辉煌,就会知道那种美景是绝对没有任何事能比得上的”(17),花满楼曾评论西门吹雪道: 因为他竟真的将杀人当做了一件神圣而美丽的事,他已将自己的生命都奉献给这件事,只有杀人时,他才是真的活着,别的时候,他只不过是在等待而已。(18) 以“剑道”为性命的西门吹雪,显然颇有以杀人试剑的意味,冰冷无情,如霜似雪。不过,西门吹雪还是有朋友的,虽然不多,“最多的时候也只有两三个”(19),也正因为“朋友”二字,西门吹雪变成了陆小凤有求必应的福星,甚至还颇有点“两肋插刀”的义气(如《幽灵山庄》故事中,他不惜牺牲名誉,假称妻子受到陆小凤调戏,演出假追杀戏码)。事实上,西门吹雪第一次出场,古龙就刻意凸显了他“侠义”的特征——他不远千里,在烈日下驰骑三天,焚香沐浴,斋戒三日,赶到一个陌生的城市,为了一个陌生人(赵刚)去杀另一个陌生人(洪涛),只因为洪涛杀了赵刚,而赵刚却是个“很正直,很够义气的人,也是条真正的好汉”(20)。 相较起来,白云城主叶孤城则似乎少了一点人情味。叶孤城在小说中第一次出现,是在陆小凤夜探平南王府之时,当时陆小凤险些丧命在他那招著名的“天外飞仙”之下;而叶孤城显示出的冷酷、孤傲、寂寞,也正与西门吹雪相同,“他们的人也都冷得像是远山上的冰雪”,陆小凤觉得: 他们都是非常孤独,非常骄傲的人。他们对人的性命,看得都不重——无论是别人的性命,还是他们自己的,都完全一样。他们的出手都是绝不留情的,因为他们的剑法,本都是杀人的剑法。他们都喜欢穿雪白的衣服。(21) 这不算是真正的答复,却已足够说明一切。西门吹雪和叶孤城命中注定了就要一较高下的,已不必再有别的理由,两个孤高的剑客,就像两颗流星,若是相遇了,就一定要撞击出惊天动地的火花。这火花虽然在一瞬间就将消失,却已足以照耀千古!(25) 他们都是独一无二的大宗师,不但世间仅能有其一,而且也唯有藉其交迸出来的火花,才能照亮“道”的途辙。“既然生了叶孤城,为什么还要生西门吹雪”(26)?因此,此战势在必行,这已是追求“剑道”者的宿命。 这场两雄相遇的宿命决战,从《绣花大盗》牵引而下,“月圆之夜,紫金之巅,一剑西来,天外飞仙”(27),地点在天子驻跸的紫禁城之巅(太和殿屋顶);时间选在凄迷的月圆之月。无疑,这极富传奇的意味,也极富“剑道”与“人道”的省思。 四、古龙的“剑道” 古龙的武侠小说,自《浣花洗剑录》(1964)精确的诠释了“无剑胜有剑”(28)的武学境界后,开始以气氛的酝酿、气势的摹写、简洁的招式、迅快的比试,取代了传统武侠中一招一式、有板有眼的武功描写,这是他取法日本剑客小说家吉川英治、小山胜清、柴田练三郎描摹宫本武藏的“剑道”而推陈出新的突破。 在《浣花洗剑录》中,古龙借紫衣侯之口,道出武学的奥秘: 我那师兄将剑法全部忘记之后,方自大澈大悟,悟了“剑意”。他竟将心神全都融入了剑中,以意驭剑,随心所欲。……也正因他剑法绝不拘囿于一定之招式,是以他人根本不知该如何抵挡。我虽能使遍天下剑法,但我之所得,不过是剑法之形骸;他之所得,却是剑法之灵魂。我的剑法虽号称天下无双,比起他来,实是粪土不如!(30) 不拘囿于一定的招式,就是“无招”,“他人根本不知该如何抵挡”,则是“胜有招”,古龙是以道家“道法自然”的观念诠释的,故下文以自然万物的原理为证, 草木荣枯、流水连绵、日月运行等,皆是顺应默化、生生不息的,唯是生生不息,故方能破除集狠、准、稳、独、快于一身的“迎风一刀斩”。 此一开创,到《多情剑客无情剑》(1969)则有更进一步的发展,古龙在书中藉上官金虹、李寻欢与天机老人的语言机锋,写出了所谓“无招”的三层境界,这是武侠小说论武功境界“经典中的经典”: 手中无环,心中有环! (上官金虹,页954) 在心里,我刀上虽无招,心中却有招。(李寻欢,页956) 要手中无环,心中也无环。到了环即是我,我即是环时,就差不多了……妙参造化,无环无我,无迹可寻,无坚不摧!(天机老人,页962)(31) 无刀无招,却是“有刀又有招”,此一境界,在《浣花洗剑录》中已经揭示,但此书将刀(环)、招与“心”相联系,无疑更进一层,武学的境界,直等于人生的境 界了。但天机老人却显是不以为然,更提出了第二层“环即是我,我即是环”,将“人与剑”完全结合;但人剑虽是合一了,仍有人与剑之别,故又提出“无环无我”的相忘境界,此方为武学的真正巅峰!在此,古龙以禅宗神秀与慧能的偈语印证,实则与庄子的“吾丧我”观念亦相吻合――这真是所谓的“仙佛境界”了。 “剑道”发挥至此,至矣,盛矣,蔑以加矣! 还是古龙的“绝境”,但如仙如佛固是高妙绝伦,却分明与“人”之间有所扞格,陆小凤系列故事以“人道”为重,只讲到“人即是剑”的境界,并未“剑我两忘”。盖无论西门吹雪与叶孤城是多孤高悬绝,是“剑”就要入世,既入世就不得不受“人道”的拘限,而也唯有将“剑道”落实于“人道”,侠客的生命才有意义 ――这正是陆小凤系列故事的主题。 公孙大娘曾评论叶孤城的“天外飞仙”一剑: 这一剑形成于招未出手之先,神留于招已出手之后,以至刚为至柔,以不变为变,的确可算是天下无双的剑法。(32) ——他的人与已与剑溶为一体,他的人就是剑,只要他的人在,天地万物都是他的剑。 ——这正是剑法中的最高境界。(34) 人在、剑在、道也在,这是古龙后期最高武学境界的论断,明显与《多情剑客无情剑》不同。从哲学思想上论,此说正如禅宗菩提、明镜的“是”与“非”一般,是落于“剑道”下乘的,可是,这却和古龙后期企图发掘的“人性”息息相关。 五、“人道”与“人性” “我即是剑,剑即是我”,是陆小凤系列中欲刻意强调的道理;然而,所谓的“我”,究竟为何?何者之“我”才是古龙所肯定的?我们不妨先看看紫禁城顶西门吹雪与叶孤城决斗前的对话: 西门吹雪忽然道:“你学剑?” 紫禁城上当代两大剑客的决战,就是在这段机锋式的语言后开展的。学剑者该“诚于人”还是“诚于剑”?是这段对话最重要的部分。西门吹雪指摘叶孤城“不诚”,而叶孤城亦已默认。的确,叶孤城在这段传奇中用尽了心思计谋,布弄各种疑阵,主要的目的就是想藉这场轰动天下的宗师对决吸引天下人的耳目,以暗遂其弒君篡位的诡计,西门吹雪所称的“诚心正意”,显然是非常儒家式且道德化的,这与历来武侠小说中所设计的侠客形象如出一辙,叶孤城自觉亏欠,自然只得默认。“诚于人”是“人道”,故西门吹雪后来评述此战时,也宣称叶孤城“心中有垢,其剑必弱”(36)。 不过,此战的结局,真的就是西门吹雪胜了吗? 从“冰冷的剑锋,已刺入叶孤城的胸膛,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剑尖触及他的心(37)看来,西门吹雪终是最后的生还者;但是,就在决定胜负的最后一剑时,情况是: 直到现在,西门吹雪才发现自己的剑慢了一步,他的剑刺入叶孤城胸膛时,叶孤城的剑必已将刺穿他的咽喉。 这命运,他已不能不接受。 可是就在这时候,他忽然又发现叶孤城的剑势有了偏差,也许不过是一两寸间的偏差,这一两寸的距离,却是生与死之间的距离。 这错误怎么会发生的? 是不是因为叶孤城自己知道自己的生与死之间,已没有距离?(38) 对叶孤城来说,此战“胜已失去了意义,因为他败固然是死,胜也是死”(39),“既然要死,为什么不死在西门吹雪的剑下”(40)?叶孤城是不败而败,因此剑势略作偏差,而满怀感激地承受了西门吹雪的剑锋——这不是技不如人。陆小凤旁观者清,早已看出叶孤城剑如行云流水,而西门吹雪的剑,“像是系住了一条看不见的线——他的妻子、他的家、他的感情,就是这条看不见的线”(41)。西门吹雪的入世精神,本就是古龙欲加强调的,而入世的结果,牵连起心中冰藏已久的感情(孙秀青及腹中小儿的亲情爱情、陆小凤的友情),有牵系,就难免有羁绊,此时的西门吹雪已不再是“剑神”,而是“人”,“因为他已经有了人类的爱,人类的情感”;而叶孤城呢?陆小凤“从未发觉叶孤城有过人类的爱和感情”,“人总是软弱的,总是有弱点的,也正因如此,人才是人”(42),故西门吹雪所体会出的“剑道”精义落实于人与人诚挚真实的相处之道。这是“入世”了,然而“入而不出”,西门吹雪以“性命之道”为“剑道”极致,得道而失剑。叶孤城“入世”的结果,依然了无牵挂,“叶孤城的生命就是剑,剑就是叶孤城的生命”(43),“入而能出”,以“剑道”为“性命之道”,得剑而失道。 “剑道”的精义,由此可见,实应“诚于剑”;然而,“剑道”如若不能“诚于人”,如叶孤城一般,究属何益?在这里,古龙事实上已否定了“剑道”与“性命之道”的关联性,剑道的极致是“诚于剑”,而“性命之道”的极致才是“诚于人”。问题是,人生当追求“剑道”还是“性命之道”?叶孤城临战心乱,西门吹雪耐心等候;叶孤城临战一语,视破坏了他周详计划的陆小凤为“朋友”,叶孤城早已决心死于西门吹雪剑下,因为他已无所遗憾,“剑道”对他而言已经印证完成,但人生在世,或者“性命之道”才是更具意义的——这是古龙最后的“悟”。 叶孤城是西门吹雪的另一个身影,如果西门吹雪经此一战,终于能明白,“剑道”须“入而能出”,即可如《剑神一笑》中的他一样,可以抛妻弃子,一如天上白云,悠游于山峦岗阜,无瑕无垢,无牵无绊,终成一代剑神。 但是,这样的“剑神”,就很明显不是古龙所欲追求、凸显的“人道”、“人性”了。1971年,古龙在《欢乐英雄》一书的卷首宣称: 武侠小说有时的确写得太荒唐无稽、太鲜血淋漓;却忘了只有“人性”才是每本小说中都不能缺少的。人性并不仅是愤怒、仇恨、悲哀、恐惧,其中也包括了爱与友情、慷慨与侠义、幽默与同情的。我们为什么要特别看重其中丑恶的一面呢?(45) 古龙的“人性”其实正是指“人道”,因此极力欲排除人性中也有的丑陋面相,而发挥其积极乐观的一面,尽管后来诸作,有时并未依循此一原则创作(如1974年的《多情环》甚至强调“仇恨”),但陆小凤系列作品则显然是他此一主张的最具体实现! 注释: 《古龙的“剑道”与“人道”--从西门吹雪与叶孤城说起》,作者林保淳,台湾淡江大学中国文学系教授。 (1) 尚无定论的原因在于论者对其小说的成就与意义有极分歧的看法,“拥金”、“拥古”之争,颇似《红楼梦》的“拥薛”、“拥林”派,而缺乏深入且足以信服于人的讨论。 |